休马的笑意收了,不是如同给锅盖上盖一样简单地收,他的嘴角向着侧边扯了一下,再放下,彻底陷入沉默。
这一刻他隐约猜到了尤天白想说的事情,这肯定也是他们之前在车上,被交警拦住之前时他想说的话。那时候他的拇指卡在自己左手的疤痕上,没用力,但坚决。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尤天白问。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选这样的方式?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你做这些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你妈妈吗?
十三岁的记忆很模糊,蓝的天,黄的沙,尚且鲜亮的东北,但是那一天很清楚,医生在床边,吊瓶在上面,妈妈在前面,问出来的每个问题休马都想答,但是他的嘴张不开,胸口像是被鱼鳔堵上了,声音出不来。
想吃查干湖的小银鱼煮面条。白床单上,十三岁的休马晃晃脑袋。
他不回话,医生也没说下一句,低头在手上的病历上写着什么,但这下女人坐不住了,她起身挪到医生身边,高跟鞋哒哒地响,休马看到吊瓶里的液体被响声震落了。
“孩子平时就有点不爱说话,我也不常看着,没想到能出这事。”
她那时还能走路,还能穿高跟鞋和碎花裙,头发盘起来像画报上的女人,她也有浅色的眼仁。厂里的人都叫她琴花。
琴花的语气满是自责,但看向儿子的时候,视线只到他盖着被子的胸口,接着便站了起来,手伸向吊瓶。
“需要调慢点吗?”医生抬了头。
“啊,不是。”琴花有点局促,没想到医生写着字还能注意她的动作,“能快点吗?”
医生吸了口气,提醒她:“病人十小时没吃东西了,现在已经是最快的了,你有什么急事吗?”
即使闭着眼睛,休马也知道她脸上的表情。
“也没什么急事。”
她有急事。
她急着回牌局上,她急着把从电视柜下找出来的钱花掉,那是她喊着让儿子下课马上给她送过去的钱,也是休马现在躺在这里的原因。
意识模糊起来,他能听见医生压低了说话的声音。
孩子伤口深而且只有一条,不像是他自己造成的,你有什么头绪吗?是第一时间送医的吗?你知道有什么其他可能会伤害到孩子的人吗?
医生的话在病房的冷光里,期间夹杂了几声女人挪动鞋跟的响声,她在动摇,但她的举止还是很熨帖。
“还能有谁啊?”她一定在这句话之后拢了一下头发,“他自己呗。”
母亲的语气如此坚决,就像她拿住美工刀片的样子,就像她拉住休马的样子,刀片抹向他的左手,他只感觉到了麻和热。
“一起死了算了。”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但嘴角在上扬,似乎这下挺过瘾,比她杀鱼还开心,“连个钱都不愿意给我送,养你有什么用?”
回答她的是儿子的应声倒地,琴花退了几步,抖抖拖鞋的鞋尖,看见了地上的血。
她有没有后悔不好说,但她一定吓到了,她在看到血之后惊叫了一声,接着是仓皇地拖鞋响,她边跑边冲着筒子楼过道的邻里喊:“妈呀,吓死人了——我儿子自杀了!”
医生没再问话,他出了病房,但母亲没走,休马听到她的鞋跟响声靠近了床头,接着是她头发上独有的香气,她压低身子靠近床头,在儿子的耳边说:
“再不醒,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休马没回答尤天白的话,他静默无声地抬高视线,日落把前面的居民楼分割成了两半,金黄的一侧映在他眼睛上。
他预感尤天白又要开口。
别说了。
“我想问你,但我知道你肯定不开心。”
尤天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天病房里的医生一样,遥远,沉静——好像又有点像母亲,无情的部分。
别问了。
但尤天白终究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你为什么自杀?”
落日的反光掉下来了,掉进了休马的耳朵,炸得他嗡鸣作响,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看眼睛偏过脑袋。
“是你跟我跟进浴池的时候看到的吗?”他问。
问完之后,他向下拽走了袖子,一直隐藏着的疤展露出来,尤天白脸上的轻松没了。
“不是,”尤天白回答,“是我第一次抢你刀的时候摸到的。”
原来比以为的还早。
那在这个洞察力极强的大人眼里,面前的一定是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快乐男孩吧,快乐,但不知足。
挺没意思的。
休马吐出一声迅速的叹气,当场开了车门,上半身钻出去的时候,胳膊被人抓住了。
“我——”尤天白都没想好自己抓住他的理由,所以一个字之后,对话彻底停了。
“放手。”休马说。
尤天白没放,休马沉默着把左手向后,把胳膊从他手中拽了出来,整着领子迈下车,径直消失在了居民楼边,消失在了花坛后。
等他走远了,尤天白才发现他连车门都没关。
作者有话说:
尤天白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第27章 坏人坏事
正月一出,厂里的暖气就停了,厂房里也冷清,只有楼下食堂飘上来的豆包味。
面要硬,豆沙要散,这样蒸出来的才最适口,屠老五对这太阳光抄了抄袖子,又响亮地打了声喷嚏,喷嚏百转千回飘到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整栋厂房空无一人。
都不在,都忙,忙点好。
老五挪着步子来到窗户边,探头向楼下看去,这个位置正好把东楼的入口挡了,看不到赞助商的车和人,只能隐约看到厂里俱乐部上的红气球拱门——“热烈欢迎‘站得快’集团前来指导学习”,气派,神气十足。
在老五欣赏着厂里光荣的时刻的时候,老七正蹲在他脚边,面朝冰凉的暖气片,手里的手机连着电源线,面对他叔的来回踱步,没有反馈。
叔侄俩刚吵了一架,说是刚刚有点不准确,应该说是从枪被抢走、两人从雪原上逃跑的那一刻起,屠老七已经决定闭口不说话了,到现在为止已经快八个小时了,如果要再加上一个时辰,这时间足够坐着2589次列车到北京了。
“这可是我从爷爷那里借过来的!”屠老七往前跑的时候喊了一句,末了大喘着气又补上一句,“说好要还的!”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每个中国人都懂的道理,老五分外羞愧,所以他也没敢回侄子的话。
叔侄俩就这么僵着,僵到了下午四点,食堂开饭了,晚会要举办了,厂长还没回来,老五已经喝了一暖壶的水了。
想到这儿,他又把茶杯端了起来,茶叶都泡淡了,杯壁上粘了几片,像老太太贴在眼皮上的纸片。他向着杯子呸一口,把茶杯搁回厂长桌面上,低下头去看老七,这小子从上午起就在看他那破手机,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老五后撤一步,清清嗓子,问:“看什么玩意呢?”
侄子理所应当没理他,老五吃了个哑巴亏,背着手走了,踱步到厂长的黑檀木桌子前,看向真皮座椅后层层叠叠的奖状。
各种奖项证书他也看不懂,走了几步远,终于看到一张值得谈论的。
“厂长还是北航毕业的啊!”
他放大嗓门嚷嚷了一句,靠近檀木柜子,挨个字念了起来。
“……完成了本科学习,业已毕业,授予学士学位——人才,人才。”
等老五把人家的毕业证念完,暖气片旁边的人转了身,虽然脸过来了,但手里还捧着手机。
“你再看看是不是北航?”老七问他叔。
没想到念个学位证能把这小子叫起来,老五背着手打量了他一下。
“那怎么不是呢?没上过学也不能是文盲。”
说完,当叔叔的整整领子又贴近了一步,眯上眼睛认真查看后,缓缓直起了身子,一脸错愕。
“怎么还有个学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