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白从车门边抬了脑袋,站直看他,笑着回他的话:“免了吧,你那辆哪有我这辆能装,到时候上路咱俩得一人抱一箱。”
话说完,他带上了车门,暖风打开,车里很快又被熟悉的气味充满了,是尤天白的味道。
休马抽了抽鼻子,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旧板材味,这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味道,不太好闻。他前后左右找了下自己身上味道的来源,在主驾驶位的人看过来之前停了动作,面包车停的位置正对小区后的花坛,正月末的下午,花坛里的芍药枯枝在随风摇动着。
“我小的时候这花坛就在了。”他自言自语一句。
尤天白也顺着他的视线往花坛里看,典型的东北碎白石子花坛,看起来没翻修过,再过不了几场雨就有塌掉的风险。
“这是你小时候的房子?”尤天白问,休马用一声简单的应声回答他,接着便没了下句。
白砖墙对旧花坛,别墅区对老小区,保安对保姆,听起来像回事,实际上毫无关系,这两者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出现在同一个人的同一条命里的东西,但它们实实在在同时发生在了休马身上,发生在了小少爷身上。
影视剧这种东西尤天白不爱看,他也很难发挥正常的想象去洞察休马是怎么从旧房子到别墅区,再重新回到旧房子这件事。
难道这不是他亲妈?或者别墅里的不是他亲爹?
坐在一旁的人忽然冒出来了一句话:“这是我亲妈,吉林那个也是我亲爹。”
尤天白应了一声,后知后觉感到心虚。
“难道我刚才问出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
“什么?”休马开始怀疑他出现了幻觉。
“没事。”尤天白的手在脸上搓了搓,“冻傻了。”
“你来东北几年了——还没适应这儿的温度?”换到休马问他。
尤天白拿开手,充满动摇地看他:“难道我不像东北人吗?”
“我傻也不会这么傻吧?”休马的音调提高了,“你说起话来恨不得每个字都‘儿’一下。”
确实,尤天白一张嘴,马上时间就回到了北京夏日的胡同口,背心凉拖竹板凳,凉茶豆汁哈巴狗,这人只要腿一翘就能跟坐拥四合院的本地大爷攀谈一下午,休马相信他有这样的实力。
有实力的人清了清嗓子,没过两秒,又再清了一遍,他说:“我来这儿也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呢?连他自己都不肯说。
无话可说。
他可以坐在这里无话可说两小时,等着鲫鱼上桌之后去蹭一口,就在他努力思索着鲫鱼是什么味道时,副驾驶上的人却说话了。
“虽然挺无聊的,”后视镜里,休马浅色的眼仁瞥向窗外,“但你想不想听听关于我的事。”
作者有话说:
虽然讨厌烟味,但休马觉得尤天白抽烟的样子很好看
第26章 “放手。”
尤天白张了张嘴,这种氛围应该出现在什么时候呢?他人生里好像经历过许多次,但每次都模糊,而且现在都想不起来,所以他直接说了心里最确定的答案。
“我不想。”
确实不想。
他觉得现在这个状态挺好的,他不确定自己的理解能力和共情能力有没有到达能听懂别人故事的程度,所以他选择不听。而且说跟过去有关的话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心情更差,对尤天白来说是如此。
回答一出,休马的脑袋马上就转过来了,转太猛,甚至带着安全带的卡扣响了两声。
被休马的猫眼睛盯了几秒之后,尤天白脸上的无辜还是没消,他率先发问:“你很想说吗?”
又是沉默无声地凝视,尤天白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太过心直口快了。
但少爷会介意这些?他不信,他的不信也表现在了脸上。
“你要是想说也行。”尤天白决定退一步,离吃饭还早,和这人说话也算打发时间。
“我现在不想说了。”休马当即回答了他。
话说完,椅背放低,腿翘起来,直接在他的副驾驶上躺下了。尤天白视线一路向下,从平视到俯视,盯着躺下那人的眼睛。
是的,休马就算躺了,眼睛还是睁着的,瞪着车棚顶的某一处,就是没盯着尤天白。
尤天白本来在侧着身子,见休马躺了,他沉默片刻,撑着车座转过了身,手肘支上方向盘,托着脸看低处的人。
车停在背阴处,蓝天白云好天气都照不进车里,尤天白的脸侧绕了一圈毛茸茸的反光,看得休马有点发毛。
所以他翻了个身。
“你这人怎么回事?”尤天白怪了他一句,“看你好看多看两眼不行啊?”
“你那表情根本就是在看傻逼。”
休马的脸侧枕着胳膊,声音闷在了袖子里,模糊不清。但语气可没有服软的地方,那俩字也不是在骂自己,是在骂尤天白。
被呛了一句,尤天白分外无辜,他收起支着方向盘的胳膊,重新靠回了椅背。
“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苦吗?”他问休马。
但躺在座位上的少爷显然不怎么想回他,胳膊垫在脑袋底下,半晌才说出话:
“不苦,太甜了。”
明显是故意说反话。但尤天白这人就是犯贱,别人乐呵呵的时候他想着怎么把人惹毛,但真要到了别人生气的时候,他的嘴是真停不下来。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每次跟我爸吵架都觉得活着没意思,让我上学我不想去,让我托关系找个工作我也不愿意去。”
这应该不算是过去有关的话吧?算讲道理。
“现在我遇到了你——幸亏是现在的我遇见了你,要是当时的我可能真活不下去了,没有法拉利,没有四百万,也没有双一流,只有当兵一条路可以走。”
休马一言不发,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
主驾驶位上的人住了嘴,后撤看了看他,真的没动。
“你要是生着气睡觉会变成傻子的。”尤天白对他进行好心规劝。
话音刚落,旁边的人腾地一声坐了起来,拉座椅坐正再加转头看他,一气呵成。尤天白看着休马和平常不太一致的表情,陷入茫然。
休马确实是臭脸派的,不说话的时候会蹙起眉来,很配他的五官。这种时候看起来像是生着气的,不过真要是开口跟他说话,他也会马上回过头来听。
但现在不一样,他的脸上没表情,这样看起来反而比一张臭脸更吓人。
也没有那样好看。
尤天白眨着眼睛看休马,脸上的笑意也消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能听到有座不存在的计时器正咔哒咔哒地想着,记录着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视时间,又或者是正在逐渐上升的某种情绪。
“为什么总觉得你把自己过得特别凑活?”休马说话了。
可喜可贺,少爷终于下决心不在这种时候直接睡去把自己变成傻子了。尤天白点点头,回他:
“我眼里的你也是如此,你过得已经很好了,多笑笑。”
话已至此,尤天白明白自己不想听他讲故事的原因了,不完全是他不爱听,也不完全是解决不了问题,只是他羡慕休马所拥有的,连不好的部分都包括在内。
这样说出来可就太恶毒了。但尤天白从来就不是畏惧自己会变得恶毒的人。
在休马稍微转了视线去看车前面后,尤天白的话又把他拽了回来。
“你没必要把生活想得那么绝望,过去可能有,但是以后不要有了,真的。”
他直视着尤天白的眼睛,四点半以后的天特别蓝,尤其是在这样初春的季节里,那双偶尔有温柔的眼睛现在是冷色的,不只是因为天上的蓝。
恶魔还没说够,恶魔还想继续说。尤天白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下坐姿,陷入短暂的沉默。
沉思之中,右边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很无情。”
气笑的。
尤天白倒是没什么情绪,向后仰着脑袋看人,片刻之后问休马:“那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岂不是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