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里,世俗之外,尤天白没念过大学,但没少见过京城之内的大学生——特别是有钱大学生的样子,其实跟尤天白读书时那副没着没落的样子差不多,上了大学,还又多了一层兜底,只要不把学位证书搞没,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大型包夜KTV之夜,唱歌当学业,喝酒当吃饭,狂欢肆无忌惮。少爷应该不至于此。
“是啊,在学校里挺快乐的。”休马的视线总算从他身上移开了,转而盯着自己的手,“确实挺快乐的。”
尤天白算是发现他的习惯了,一旦有什么事情,无论好事还是坏事,少爷总会低头看一眼疤。大概那里已经成了五感以外的另一个器官,在他感受世界前开始发痒。
还是转换下话题吧。
车窗开了,车门也没锁,尤天白先一步下了车,带着潮湿味的江风打上来,吹得他眯了眼睛。
车身上的标签还贴得挺牢靠,飙车一路也没往下掉,尤天白略微蹲了点身子,把标签纸的边缘起开条口子,“白马仙儿(80)”揭下去,“站得快”又冒出来,相比之下,黄底红勾边的保健品大标语显得格外没品位。
少爷也下来了,尤天白双臂向两边,展开撕下来的“白马仙儿(80)”。两人相对了有一会儿,少爷一头雾水:
“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标签挺好看的吗?”尤天白又低头,示意他往标签纸上看。
标签是在佳木斯站前随便找了家打印店做的,把老表提的牌匾影印一份,拉伸形变,十秒完成,一键出图,按理说挺粗糙的。但肆无忌惮的春风里,尤天白背对着波光粼粼,脸上是恣意的笑。
这一刻休马真有种错觉——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他们还都年轻,现在是某个春天的上学日,他们一起逃课来到江边,不干好事。
“挺好看的。”休马回答他,但没看标签,看的是尤天白的脸。
“先不说没用的了。”尤天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当场把标签对折,收起来,“你看这个。”
他扯着衣襟翻找,摸出来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是子弹。
不仅仅是子弹,而且还很眼熟,毋庸置疑,这是刚才花梨木桌子上,从胖子所谓的“镇纸”中倒出来的——属于海鲜大酒楼的货。
事已至此,休马完全想明白了,刚才那场酒楼闹剧的最后,尤天白突如其来的握手并不是真的有多么情真意切,只是一个顺手牵羊的把戏罢了,目标就是“货”。
可谓是稳准狠了。
尤天白把子弹递到他手上,看着少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心满意足地靠上车门,偏头看他的侧影:“要不是他们老板衣服太紧了,还能再多摸几个出来,做生意呢,讲究的就是胆大心细,手到擒来。”
少爷把视线从子弹上移开,一时无话,然后说:“你说的好像是做贼的讲究。”
说到点子上了,尤天白把手插进口袋,耸耸肩膀:“确实是跟个小毛贼学的,之前当兵坐绿皮车路过满洲里,有个小贼想偷我战友的行李,被我逮着了,后来我让他教了我一门手艺,就放他走了。”
不得不佩服尤天白在胡同里养成的社交手腕,以及学习能力。
他一边说着,休马一边转动着手里的小东西,亮闪闪的金色外壳,沉甸甸的手感,这还是他头一次摸子弹。
“看出什么了吗?”尤天白直起身子,向他凑近了点。
“新的。”休马给出判断,又从头到尾把子弹转了一圈,“没有生产批次?”
“上面再印点保质期和使用说明得了呗?”尤天白被他说乐了,捏着他的手指把子弹摸回来,接着让休马就着自己的手看,“你再瞧瞧。”
离尤天白这么近,不仅胳膊展不开,脑子也不好动,又是一阵观察后,休马用沉默回答他。
尤天白咧牙一笑,子弹抛起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稳稳接住,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小的施展空间,居然一点都没失手,想必是个装逼好技巧。接着他轻声说:
“屠家叔侄俩的那把枪,里面也是这种子弹,一模一样的。”
什么?
休马的质疑马上就来了:“他们的明明是步枪。”
“对吧?”尤天白应了一声,表示赞同,“连你都能看得出来,再想想,枪支口径都不一样,却用了同样的生产方式,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两样子弹是在同一家生产的。但仅止步于此吗?
起风了,江水拍打在岸边,声音像是逐渐加快的心跳,休马深呼吸了一次,回答道:
“屠老五的子弹就是从他们手里买的。”
尤天白止住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把那东西重新放进口袋,补充说道:“再进一步,屠老五的子弹,是方慧替他们从林胖子手里买的。”
当啷。
这不是少爷有一次舞刀弄棍的声响,而是事实砸到点子上的声音。这么一来,方慧拿钱的理由就畅通了,她才是海鲜酒楼应有的大客户,逍遥法外的黑土地狂徒。
但问题又来了,她买了子弹,屠老五又买了子弹,而他们彼此又不知去向——特别是老五,他只含糊着说了一句方慧有钱,但却跟这小姑娘跑到同一个地方做非法生意,又或者是方慧出手替他做了生意?在人情社会里,怎么样都有点说不过去。
“你也感觉到奇怪了吧?”尤老板换了个姿势,一只手肘支在车门上,一副没正形的样子。
“是够奇怪的,”休马转而不去看他站没站相的模样,“他们俩一定有个人在骗鬼。”
虽说话题有点沉重,但滔滔江水春风拂面,除了江边视时间为无物的钓鱼佬,他们是唯一的游客,没人在意他们的身份,也没人凝视他们的过去,也没人期待他们的将来,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能一路从松花江边走过来,单单靠巧合是不够的。
“咱们俩挺有缘的。”尤天白感叹了一句,他有点明白少爷一开始为什么说这个冬天很开心了。谁家好学生出门打个寒假工能碰上杀人放火,多难得的机会!
与此同时,身旁的少爷也靠回车门上,尤天白的目光直接定在他神采奕奕的侧脸上,他盯了少爷有几秒,然后转了身,和他一起看向江水的方向。
“上次回松原,其实我爸是不知道的。”休马望向对面的大桥,缓缓开口,“他希望我永远别回去见我妈,毕竟他可以用钱搞定一切。”
就像尤天白说的一样,只不过他是觉得少爷没理由再对他的神经病妈心软,没往钱的层面上想。如果现在的他出现在什么赏析美文里,他一定会“羞愧地低下头”,但尤天白没这命,他还是昂首阔步站在江边,但是有些微心虚。
休马调整了下站姿,接着说:“说我优柔寡断也好,念旧情也罢,我就是,忘不掉一些过去好的东西,忘不掉在松原的房子里,我妈会给我炖排骨吃,那么一两次吧。”
尤天白一向不会安慰人,现在也如此,他喉结抖动着,只吐出一句:“你以后会遇见更好的。”
什么时候遇见,怎么遇见,这份“好”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尤天白不敢想。
“所以这几个月对我来说真的很快乐。”休马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是他平时不会有的语气,是在真的开心。
多好,多有年轻人的味道。尤天白笑了一声,回答他:“是啊,看出来你开心了。”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气氛正适合什么都不想。尤天白想摸一支烟出来,回头向少爷那边看,结果正好对上了那张每次看都让他惊叹的脸。左边的人没再摸烟,右边的人没动地方,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彼此的脸,不声也不响。
气氛正适合接吻。
肩膀挨着肩膀,脸对着脸,他能看到休马那一直漂亮到让人生气的眼睛,头顶不是白炽灯,也不是暗无天日的路灯,是晴朗北方正午的太阳,江面像是反光板,让他能把这琥珀色瞳仁里的每条纹路都看清。
风吹起来,松花江边没了纷扰,有鸥鸟划过水面,芦苇荡唰唰的响。尤天白看到那人麦草一样的发丝拂过脸边,接着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了,他的手腕被扳住了,然后是肩膀,手又向上来到了脸侧。尤天白终于结束了漫长反应时间,在一切退无可退之前,他抬起手一把推在休马的胸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