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天白抬起视线,警察正沉默不语地望向他,说不清还等着他的回答,还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在深吸一口气后,尤天白平静说道: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照片上的人是凡教授,死于尤天白和休马相遇之前,重见天日于他们重逢后的第一个星期,在松花江冰封的水面之上,在孤独漂泊的五菱宏光里。
老凡头被捞上来后,东北的地方新闻报道过几次,车载广播里也听过几回,每次尤天白都不会不动声色地调走,然后把当晚的饭若无其事地吃得倍儿香,再然后,晚上躺在休息区的招待所时,会隐约想起来他捞上来的模样有些凄惨。
因为模样凄惨,尤天白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是谁,也因为这人平时凄惨,尤天白又隔了些时候才想起来他的生平。
他还和孙久在一起厮混的一年多时间里,凡教授就在玻璃厂的车间里。
这人是个老学究,六十年代末生人,跟着家里长姐参加了最后一批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后自己孤身一人考到了北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学历可比他厂长值钱多了。孙久不在玻璃厂的日子里,尤天白最说得来话的就是他了,但此“说得来话”仅限见面的时候互相点头问好,尤天白再想说句别的时,这瘦小的老头已经卷起自己手上的材料文件,匆匆夹着安全帽离场了。
好好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授,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凄苦无比。听闻他无儿无女,有个外甥女混得不错,在首都,老伴跟着外甥女去住了,他自己非要留在犄角旮旯小地方,做着名不见经传的老本行,头上还有个不学无术的厂长压着,老凡头却从来没说过一个“跑”字,厂里机器坏了回去看,仪器慢了回去修,平时就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不知道对着稿纸写写算算些什么。
很符合尤天白心里对老学究的定义,也符合尤天白心里对于恻隐之心的定义,所以他一般不去回想这人的死。
警察两手交握,一脸意味深长地望向尤天白:“是死了,还是你们给捞上来的——我也是刚才才知道捞上来的人就是你们俩。”
两人在巴彦县公安局的时候,专案组正在案发地点沿线做着摸排,正好赶上了叔侄俩的泥地大战——当时叔侄俩还在候审名单上。此后,叔侄俩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被排除了嫌疑,尤天白两人也因为太过恰巧路过,没进入专案组的视线,直到这一次,摸排名录已经到达了厂里原来的熟人身上。
坐在屋子里的,全是熟人。
警察叹了口气,四下找着什么,此时此刻很适合拿出一盏盛满茶水的老式带盖茶杯,吸上那么一口,但看来医院资源有限,又或者是医生走得太急,休息室里什么都没有。咂摸半晌,警察掏出一支圆珠笔。
“我们来聊点具体的情况吧——他的死因你们知道吗?”
据厂里的人说是自杀。老伴不在身边,亲戚也长期没来往,可能在厂里有什么生活不顺的地方,一时想不开,连夜开着厂里面做运输的五菱宏光,挑选了个刚出正月的晚上出了城,连人带车扎进了冰窟窿里。
好吧,尤天白还是在听到跟他有关的事时多听了一会儿广播的。记者采访的是厂里的保安,等他声情并茂描述完,尤天白才调换了收音的频道。
于心不忍,尤天白回答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想不开吧,我记得是。”
警察若有所思地点着脑袋,圆珠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又抬起了脑袋。
“厂里还有个传言,说他是自己在厂房吊车上跳下来的,厂里负责人为了避嫌才把尸体投进江里,这个你们知道吗?”
那他又是怎么进松花江的?人生悲剧变成了刑事案件,不过在质疑前,尤天白先撇清了身边人的关系,他说:
“问我就行了,他不可能知道。”
指休马,这人从进门开始就没出声音,只是把下巴缩在衣领里,眼睛盯着对面的警察。尤天白现在更担心对面的,他总觉得不一定冒出哪句话之后,少爷会直接一个猛子冲上去。
所以现在得按住这小子。
尤天白的手在休马的膝盖上拍了拍,用尽量轻松的语气向警察坦白:“我从厂里离开后才认识他,假期工罢了。”
警察的视线又在剑拔弩张的少爷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向了案件的主要相关人,他又把手里的材料翻了页,重重吸气,再呼气。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尸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死者既不是溺死,也不是高处坠落伤。”
他把手里的笔一放,给出了结论:
“是他杀,钝器打击所致的颅脑损伤。”
风不在佳木斯吹了,这次回到了牡丹江,回到了玻璃厂三楼的办公桌上,红木桌椅上,塑料袋封着的锤子还在原位。
作者有话说:
已成功回收故事开头√
第68章 名不见经传的骚
早上六点五十九分,休马睁开了眼睛。
东北的天亮刚刚来到,他隔着窗帘和墙之间的空隙,看到了屋外雾蒙蒙的天,看来今天会是个雨天。
尤天白的房子里,次卧比主卧还暖和些。大概是因为房间小供暖集中,一晚上热得休马掀了好几次被子,天亮前才好不容易睡着,理论上应该再躺一会儿,但休马没有赖床的习惯,而且今天是约好请假的日子——不得不起。
距离从医院回来已经过了三天,尤天白手上的伤口也不用缠纱布了,两人没再提起那个夜晚,但急诊室萦绕着的消毒液味道仿佛一直没有散去,始终飘荡在小房子的走廊里。
虽然后来被休马发现,是尤天白落了一截纱布在洗衣机后的地板上。
尤天白一脸无辜地抱着洗衣篮,和拎着纱布的休马对望,在屋里飘散了几天恐怖气息的源头终于找到了,纱布被丢进垃圾桶。
然而再往尽头看,事情的根源却始终没有靠近过。
三天以前,在医院的休息室里,警察给出了他的信息——凡教授是被人谋杀抛尸的。
“但这不只是一个单一事件,”在放下圆珠笔后,警察很快把它重新拿了起来,“和这起谋杀案相关的还有几件。”
方慧的失踪案,还有现在这起屠老七的伤害案。
“关联就是,出事的所有人都是在玻璃厂工作过的。”说到这里,警察停顿一下,“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们,未来一段时间内要注意人身安全。”
这次尤天白没再去撇清休马和这一切的关系,毕竟现在少爷跟着他,如果真按照面前人的说法来讲,是他拖累了休马。
不过好在尤天白还能找到自我安慰的角度,他淡然开口:“幸亏你不是说让我们注意行为,以免被当成犯罪嫌疑人。”
作为人民公仆,警察同志当然不会当场呵斥他这种不着调的想法,人民警察坐在红色皮面折叠椅上,尽量轻松地用手撸了撸脸颊,接着问道:“关于这一系列的案件发生,你有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
这次总算没再把少爷与他归位同类了,尤天白仰头琢磨了一下,还真有个想要说的人。
“如果你怀疑的是玻璃厂厂长的话,我们正在调查。”警察打断了他的思索,“但嫌疑基本已经排除了,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能力,他行事风格太怂。”
尴尬重新蔓延起来,但还好尴尬的不应该是他们,而是所说的对象本人,这是值得让人欣喜的。
既然姓孙的嫌疑已经被排除了,那也没有谁好怀疑了,尤天白搜肠刮肚想了一番,想到的除了牡丹江之夜和休马合唱的歌曲,就是孙久脸上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愠怒和尴尬。
这么来看,这人要是想报复他还挺合理的。
看问话已经到了尾声,人民警察终于开始打扫他翻来覆去的文档了,光是看起来就工作量极大,尤天白在心里沉默着致敬。
“你们未来一段日子里有出行的计划吗?”等文档重新归位,警察又问了最后一句。
当然有,要放少爷回松原老家。
“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