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当他来到医院时,却被告知,尧新雪已经办理出院了。
贺忆舟第一次有些发怒地冷声质问道:“我不是说过,不准他离开吗?”
“抱,抱歉,他告诉我们,您是知情的,我,我们就……”小护士紧张地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少东家这么狰狞的表情。
贺忆舟沉默,良久之后,才重新拾起笑容:“抱歉,我太过着急,可能吓到你了。”
小护士摇摇头,小声地补充道:“他让我代为传达他的话,原话是:谢谢你,忆舟。”
贺忆舟的手指终于忍不住收紧,他仿佛一瞬间又被这句话触怒了,表情变得更为阴冷:从什么时候开始,尧新雪需要三番两次地和他道谢了?
这简直就像——就像要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一样。
贺忆舟冷着脸,一步一步地走向劳斯莱斯,仿佛终于忍无可忍,给司机报了一个陌生的地址。
价值高达1100万的劳斯莱斯就这样高调地开进城中村,司机打量着周围又老又烂的楼,在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阴晴不定的小少爷,心里有些发怵。
他其实毫不怀疑,这辆车会被几个汉子逼停,自己和少爷则会被一起绑架勒索。
司机心惊胆战地将这辆车开进狭窄的巷子,小心翼翼地保证车不被剐蹭,想象中的勒索场景没有发生,他们终于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贺忆舟让他留在这里等候,在司机多次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下,冷漠地下了车,一瘸一拐地往居民楼走。
这里一路都是散发着恶臭的垃圾、老鼠或蟑螂的尸体,墙上贴满了广告,抬头看去,整栋楼密密麻麻地遍布着窗户,让人难以相信,每一个窗户里都住着不同的租客。
贺忆舟越是走近这栋楼,心里的怒气便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转为了难以呼吸的疼痛。在亲眼看到这里之前,他只知道尧新雪的地址,他根本没有想过,尧新雪居然就住在这样肮脏、拥挤的地方。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在垃圾桶旁,贺忆舟看到一个乞丐。
那个乞丐蓬头垢面,正埋头翻找着垃圾桶。
贺忆舟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个乞丐站立的重心明显倾向右脚。贺忆舟一眼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个瘸子。
乞丐浑身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臭味,他浑然不知自己的身后站着有着一位身价千亿的少爷。
贺忆舟昂首挺胸,即使没有人看向他,他也努力地走稳,努力让手上的拐杖看上去并不重要。他和那个乞丐擦身而过,对乞丐视而不见,竭力保持着高傲的样子。
贺忆舟艰难地杵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踩着晃动的楼梯往上走,直到双腿疼痛,手指发麻,他终于走到了记忆中的楼层。
贺忆舟伸出手,想要敲门,却听到门背后众人的大笑声。
他敏锐地在里面听到了尧新雪的声音,尧新雪也在笑,而贺忆舟在过去十年里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快乐的笑音。
烦躁、失落、痛苦、嫉恨、愧疚,一瞬间垒高如城堡,在贺忆舟的心底轰然坍塌了,他的手指颤抖,居然连敲下门的勇气都没有。
贺忆舟一瞬间失去了力气,他颓然地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第13章
贺忆舟收到爱乐乐团拒信的时候,正在修剪花园里的玫瑰花。
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贺忆舟已经能把拒信的评语倒背如流。他只随意地看了眼平板,就递给了管家。
他面不改色,只是用剪刀咔地一声剪掉了开得最艳的那一朵红玫瑰。
然而玫瑰花根茎的花刺还是割伤了他的手指,一道细小的血痕出现在他完好无损的指尖时,管家一下子紧张起来。
整个贺家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这个少爷因为要拉小提琴,对双手极其爱护,不容许有一点点伤口。
“您的手受伤了……”管家再如何不愿意触他的霉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贺忆舟只是漠然地看着手指上猩红的血珠,平静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他从来不愿意由别人扶,哪怕是再远的路,也要坚持着自己一点点慢慢走回去。
管家跟在他的身后,却听到他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总是拒绝我呢?”
他每日练琴的时间长达七个小时,为了能让他加入爱乐乐团,贺家为贺忆舟请了不少世界上赫赫有名的小提琴手。他足够努力,也已经足够出色,可为什么爱乐乐团给予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冷漠的拒绝?
管家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自小看着贺忆舟长大,又怎么会不知道贺忆舟最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呢?
“只是因为我是残疾,他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而已,他们就是看不得我是个瘸子。”贺忆舟轻轻地说,他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这句话一样,不断喃喃着。
管家没有说话,他谦恭地低着头,望着贺忆舟一轻一重的脚步,心底浮出一丝同情和怜悯。
因为他知道贺忆舟的说法只是自欺欺人。爱乐乐团前不久才刚刚宣布,一位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小提琴手的加入。
而贺忆舟之所以没有收到邀请函,是因为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成为不了真正的天才,仅此而已。
“我们去找新雪吧。”贺忆舟忽然说,他的语气因为提到这个名字柔和了一点。
“好的,您稍等。”管家应道。
贺忆舟顺从地站在原地,他握着拐杖的手慢慢地收紧。
当车开到城中村时,他没有看到尧新雪,而同样的,酒吧还没开始营业,尧新雪也不在那里。
贺忆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冷声道:“查,那个摇滚比赛是不是今天开始。”
他们跑了两趟都落空,直到来到了摇滚赛的那个地下入口。
守着门口的人不怀好意地看着贺忆舟,管家买了两张票之后,贺忆舟就想要走进去,然而守门的男人却拦住了他。
男人展示了自己手背上的印章,示意这才是真正的入场券时,贺忆舟的脸色更差了。
管家很有眼力见地上前商量着是否可以通过加价来直接进入,男人仍然死不松口。他玩味地打量着贺忆舟衣着的logo和他保养良好、毫无瑕疵的双手,精明地意识到,这个印章对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少爷来说可能是一种羞辱。
贺忆舟冷冷地和他对视,想要见到尧新雪的迫切心情却还是压过了心底的一丝骄傲,他不得不倨傲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背。
男人在他的手背上盖上了印章,故意用印章的边缘划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道极浅的血痕,吊儿郎当道:“啊,抱歉。”
贺忆舟握紧了手,没有说话,他看着男人的眼神里多增添了一丝厌恶,最后只是往场内走去。
他们来晚了一点,只恰好赶上乐曲的高潮。在几百双高举摇摆的手里,贺忆舟还是一眼看见了尧新雪,他心底的焦躁奇异地在那一刻平静下来。
贺忆舟的动作一顿,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怔愣在原地,因为听到了大提琴的声音,很快,他的耳朵也辨识出了萨克斯、小号和长号的声音,这些或明亮或沉厚的音色搭配在一起,让这狭小的场馆眨眼间变成了演奏厅。
管弦乐从四周的音响里放出,模仿成为宏大的交响曲,这些乐音是金色的,如同一列轰隆隆的火车,疾驰着碾过每一个人的心脏。
贺忆舟知道这支乐队里的人只能各司其职。即使尧新橙、薛仰春和楚枕石在各自负责的乐器里如何优于常人,也不可能做出管弦乐的编曲。
唯一的人选只有尧新雪。
因为贺忆舟钟爱古典乐,尧新雪在少年时期跟着贺忆舟时,或多或少了解过这些乐器。
但贺忆舟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在没有既有团队、乐器和资金支持的前提之下,尧新雪仅靠着对乐理和各乐器音色的了解,居然只是利用着合成器就完成了管弦乐的编曲。而这段宏大的乐音几乎神乎其神,贺忆舟再如何吹毛求疵,也不得不承认它的出色。
毫无疑问的是,随着赛程的推进,尧新雪的编曲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华丽,他的才华仿佛永无止尽,永远能够令人感到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