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曈还记得有一次,应该是元旦前的一个周末,因为主卧床单被他倒了一杯水,只能去客卧和顾临挤。
那天白天刚和李原他们吃了顿火锅,他睡前又馋嘴,靠着冰箱把剩下的半盒小龙虾和一点凉卤解决干净,因为吃得咸,凌晨3点多醒来找水喝。
纪曈知道顾临睡眠质量不好,他动作很轻,就怕惊到他,甚至都没穿拖鞋,光脚踩着毯子出的卧室,然后在客厅茶几上拿了一瓶水,喝了两口,再悄摸回去。
前前后后就那么两分钟,一打开门,却看到顾临单手撑着床,微微后仰,在床上坐着。
屋内没开灯,客厅大灯也关着,只有监控下方两盏壁灯打着点光,勉强照着纪曈脚下的路。
屋内很暗,其实是看不到什么的,可纪曈不知怎的,就是看清了顾临的神情。
一种纪曈形容不出来的神情。
让他觉得顾临那时候是空的,就像自己将自己消化干净的那种空。
但又不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曈站在门口想了许久,想起来了——
他做噩梦,梦到顾临临挨打,给顾临留了纸条说要去平安公园那天,顾临从公寓追出来,用手挡住下行电梯问他“去哪”那天,也是这样的神情。
想到这里,纪曈关门快步走回去,坐在床上捞过顾临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问他:“做噩梦了?”
顾临沉默不语,隔了不知道一分钟还是两分钟,才应了一声“嗯”。
也是那天,纪曈确认一件事,顾临睡眠质量真是差到令人发指。
“什么时候多的毛病?”纪曈问他,抬手帮他拍背时,又说,“还好高中不这样。”
高中还是四人寝,高三上学期各大高校自主招生最忙那几个月,李原因为压力大,一晚上要跑好几次厕所,去看了中医说是肾气不足。
如果放在现在,顾临一晚上都不用睡了。
那晚之后,第二天,纪曈下单闪送了一盏小蘑菇灯,安在了顾临床头。
纪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敲字。
【JT:怎么不问我为什么6点醒了,6点十四才起。】
【被监护人:现在问。】
【被监护人:为什么6点醒了,十四才起。】
【JT:你猜。】
昨晚定闹钟时,纪曈都做好了吵醒顾临的准备。
他也不想,但没办法,不定闹钟他起不来,万一一觉睡到中午,那就完蛋。
发觉顾临没醒,纪曈还有些意外。
打破常规总会给人难以言喻的新鲜感,新鲜着新鲜着,手就开始痒,于是动动这,碰碰那,顾临依旧睡得很沉。
这个认知让纪曈心情很好。
【JT:你今天睡得很沉。】
【JT:我摸你都没醒。】
【JT:我给你订了餐,大概11点会送过来,早餐你自己随便吃点,冰箱里还有烧麦,你自己蒸一下,垫一下肚子】
【被监护人:好。】
纪曈键盘噼里啪啦,停也停不下来,直到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他耐心等了几秒。
【被监护人:手还难受么。】
纪曈:“………”
纪曈装作凌晨被按摩手指的那个人不是他。
【JT:也就昨晚难受了一会会】
纪曈抖着右手。
【JT:你看我敲字的速度,像难受的样子吗。】
【被监护人:嗯。】
【JT:你才手酸。】
【被监护人:嗯,我手酸,敲不了字,所以可以视频吗?】
纪曈搓了搓有点发热的脸蛋,拨过去。
顾临在浴室,他下颌和眉弓处还挂着点水珠,看起来像是已经洗漱完。
顾临把手机支在浴室一个支撑架上,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纪曈听到了水流声。
“你在洗东西吗?”纪曈问。
“嗯,昨天换下来的衣服。”顾临说。
纪曈:“你的毛衣吗?你别手洗了,我喊干洗店来拿。”
“不是我的。”顾临却说。
不是顾临的,那就是他的。
纪曈想起来,他是把睡衣和卫裤换在公寓了。
“我那件睡衣和卫裤都可以放洗衣机,洗坏了也没事,你先去吃饭,衣服扔那也行,反正初七就回去,也不脏。”
顾临抬手,将水龙头压下。
水流声戛然而止,顾临的声音也因此显得越发清晰。
“不是睡衣和卫裤。”
“弄脏了。”
说着,顾临抬手拿过支架上的手机,镜头旋转间,纪曈看到顾临手上攥着一团已经洗净的,在顾临宽大手掌衬托下,显得格外单薄的浅灰色内裤。
纪曈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顾临低头看着屏幕里的人,耳朵有点红,但眼神不闪不避的,像在放空。
“在想什么。”顾临问。
“在想…如果你不是我男朋友,会不会帮我洗内裤。”
顾临笑了下,把手机抬高了点,和他隔着屏幕对视:“不是男朋友是什么。”
他淡声道:“是你临死前会把妻儿托付给我,我临死前也可以放心把妻儿托付给你的,一辈子的好兄弟?”
纪曈:“…………”
都五百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纪曈没有和顾临说过,很多时候,他其实没有“顾临是男朋友”这种实感,他们照常牵手,拥抱,睡一张床。
在看到顾临手上那团浅灰时,他脑海一闪而过——
哦,他和顾临现在的确是在谈恋爱,以前顾临不会帮他洗内裤,男朋友会。
可紧接着,大脑又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顾临不是男朋友,就不会帮他洗吗?
好像也不是。
纪曈想了想,说:“如果不是男朋友,那也不会是兄弟。”
顾临:“那是什么。”
纪曈认真思考起来,许久,说了三个字:“是顾临。”
就是顾临。
没有任何指代词能贴切形容的顾临。
这个答案纪曈很满意。
甚至比“男朋友”这个代词更满意。
“和男朋友接吻”远没有“和顾临接吻”来得让他心动。
因为是顾临,所以接吻正常,他帮他洗内裤正常,做一切亲密的事正常。
顾临怔忪两秒,像陷入一场安静的风暴。
顾临莫名又想起纪曈在说那句“临死前会把妻儿托付给你的一辈子的好兄弟”时的语气。
也许那时,这人已经想到生,也想到了死。
只是他不懂,所以说是兄弟。
现在懂了,说“是顾临”。
多简洁,简洁的像一句遗嘱。
“嗯。”顾临缓声应了一声。
纪曈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嗯’什么?”
顾临晒好衣服,抬脚朝着客厅沙发的位置走去,半晌。
“不是男朋友也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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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纪曈挂断视频换好衣服从楼上下来,已经十点。
外婆给他准备了一套墨竹刺绣的白色设计款西装,从“雪人”一下变成翩翩玉树映风前的佳公子,一下楼,宋枕书都吹了声口哨。
庭院外第一辆车下来的是纪家老两口,爷爷奶奶一打头,剩下人陆陆续续抵达。
是家宴,没什么别的人。
午宴11点38开席,到下午2点多才结束。
午宴是结束了,可下午的局才刚开始。
两家人一年到头只有这两天是聚齐的,饭桌一撤,茶局、棋局、麻将局、飞行棋局,上到老下到小,不谈什么政策重心关税收入收益标的波动风险,就谈纪老爷子新买的矮脚马“童童”。
“一天要吃好几顿。”
“对,爱吃胡萝卜。”
“闹得很。”
“机灵着呢,已经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一喊就动耳朵。”
纪曈被两边长辈包围在正中间,终于意识到他之前有多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