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峰声音就落在纪曈耳际,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喘着气,把刚刚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谁的遗嘱。”
宋枕书连忙走过去:“曈曈,这事不是你想……”
纪曈声音跟着一起抖:“他生病了吗?为什么立遗嘱?”
纪元峰:“?”
到底谁生病了?!
宋枕书一下卡壳,他怎么也没想到,纪曈知道顾临立遗嘱,第一个反应是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宋嘉禾心口跟着一震。
她紧跟着宋枕书走过来,想要摸摸纪曈的脸安抚,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不是纪曈避开了,而是他俯身去捡那个被摔得破碎的手机。
纪曈手抖得厉害,捡了两次才把手机捡起来。
屏幕裂了,但还能用。
纪曈一边解锁,一边摇晃着站起。
他眼睛、脸、鼻子,甚至连脖子都是红的,不是正常的红,也不是哭过的水肿,而是一种不健康的,像被一根细绳缢住之后那种发胀的红。
“妈,你没猜错。”纪曈不再有任何犹豫,任何迟疑,也不想像昨天在饭桌上那样耗心费神抹去这个,隐去那个,不想管什么循序渐进,他直直看着宋嘉禾,落锤斩剑般砸下答案。
“我喜欢的人是顾临,男生,谈了两个月,感情很稳定,我们不会有孩子,以后会结婚。”
如霹雳,如骤雨。
混乱动荡冲刷之后,是极致的安静。
宋嘉禾闭上眼,将积在胸腔内那一口长气吐净。
宋枕书撑着玄关,一言不发。
只有纪元峰,站在这场暴雨中被打落一身的枝叶,还没从“遗嘱”中把自己拽出来,又被“顾临”这个名字打得稀碎。
纪曈却没有停顿,在身旁纪元峰摇摇欲坠的视线中,打开手机,翻转,递到宋枕书面前。
宋枕书就这样,在破碎支离如蛛网的屏幕中,看到了一张机票。
一张去德国的机票。
乘机人是纪曈,时间是明天中午11点。
宋枕书眼皮重重一跳,抬眼的瞬间,和纪曈对上视线。
纪曈一字一字道。
“小舅舅,现在能说遗嘱的事了吗。”
-
二十分钟后。
“就这样,那天我和顾临就聊了这些。”
“曈曈,顾临不是生病,他立遗嘱,只是因为他确定这辈子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屋内只剩下宋枕书的声音。
纪元峰和宋嘉禾站在窗口边抽烟。
在听到宋枕书说遗嘱内容那几分钟内,九位数项目都能泰然自若签字的纪元峰,竟忘了烟还在燃,直到灼烫的烟芯烧手,他才恍然回神,将烟掐灭在缸里。
纪元峰拿过烟盒,还想点第二支,又听到一句“遗嘱一式三份,一份在公证处,一份在顾临那里,还有一份在顾临爸妈那”。
纪元峰手上的烟盒掉在地上,他连俯身捡的精力都耗完,嘴唇干到发裂,还强撑着跟宋嘉禾说:“要站不住,就靠我身上。”
宋嘉禾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再下一秒,纪元峰靠在了宋嘉禾身上。
纪曈从始至终都坐在床边,背对着三个长辈。
他就听着,没说话。
直到宋枕书说出那句“顾临不是生病”,纪曈终于开口。
“他生病了,睡眠障碍和焦虑躯体化,我知道。”
宋枕书一愣。
纪曈又说:“昨天给你打电话是不是赫哥。”
宋枕书看着纪曈的背影。
是。
那通德国的电话是秦赫打的。
“你听到了?”宋枕书问。
纪曈就像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声音没什么情绪,很平:“嗯,你门没关,我在门口。”
宋枕书没想过纪曈会在一天之内接连发现这些,叹了一口气,小心说:“曈曈,已经停药了,没什么大问题。”
“你要是不放心,舅舅现在就给秦赫打电话,让他再去一趟医院,把病历拍给你。”
“赫哥不是亲属,看不了,”纪曈说,“我自己去看。”
宋枕书差点忘了还有一张去德国的机票。
但眼下,他没忍住,提醒了一句:“曈曈,就算以后你会和顾临结婚,但现在…你也不是亲属。”
纪元峰和宋嘉禾听到“结婚”两个字,额角同频一跳。
“我知道,”纪曈说,“飞机落地,我会联系杨茵阿姨。”
纪曈没说“杨茵阿姨”是谁,但屋内其余三人都清楚。
又一阵沉默。
良久,纪曈从床旁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纪元峰和宋嘉禾面前,站定,看着他们。
纪曈眼皮有些肿,眼尾和鼻头还是红的,一直没什么情绪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发哽。
“妈,爸,对不起。”
宋嘉禾身上还沾着烟气,她脱下大衣,从口袋拿出手帕,擦过挟烟的手指,把手帕扔给一旁的纪元峰,才上前把纪曈抱在怀里。
从“知道”到“接受”,宋嘉禾也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不用说对不起。”
“在爸爸妈妈这里,永远没有‘对不起’。”
宋嘉禾声音温柔又坚定。
“从你出生那天起,爸爸妈妈对你的‘要求’,就只有健康、平安和快乐。”
宋嘉禾摸着纪曈的脑袋:“你和顾临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
“那就够了。”
纪元峰学着宋嘉禾的样子,用手帕擦净手,才去摸纪曈的后脑勺。
“爸爸帮你。”
“但德国太远了,你一个人去,我和你妈都不放心,让小舅陪你?”
纪曈安静许久,应下。
-
从天亮到天黑,纪曈什么也没做,除了吃午饭和晚饭,都在床上躺着。
他像是烧断了精神和躯体相连的那根保险丝,整个人都断了电,醒醒睡睡,睡睡又醒醒。
晚上九点,纪曈给顾临打了一通电话,他语气如常,简单说了两句,用“妈妈过来了”为借口,结束对话。
屏幕还是碎的,纪曈没管,也没换,看着那低电量模式的提醒消息框,纪曈长按锁屏,关机。
再没打开。
直至一架飞机沿着跑道反推刹车减速,进入滑行道,安稳停在柏林勃兰登堡机场的停机位上。
纪曈看着舷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等到安全带指示灯熄灭,空乘广播说可以打开电子设备时,才将关了一天一夜的手机重新打开。
舱内屏幕显示着德国地表温度和时间。
德国晚上七点零二。
纪曈手机却还停在安京时间上。
安京凌晨一点零二分。
接收到信号那一秒,54通未接来电,有一半来自同一个号码。
纪曈垂眼看着那因为未接通而标红的“顾临”两个字,手指偏转,正要拨过去。
“嗡”,来电显示和“电池电量不足”的提示同时弹出。
纪曈打开低电量模式,三秒后,接通。
隔着六小时时差的那人没说话,纪曈耳边只有一道又沉又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半分钟,还是一分钟,那头的人终于开口,用一种纪曈没听过的,疲惫低哑到几近发沙的声音,一字一字说。
“在哪。”
商务舱空姐走过来,看到纪曈在打电话,微一点头,抬手指引他往舱门vip通道走。
三月柏林还是很冷,纪曈走下飞机,坐上专供贵宾摆渡车,沿着独立安全通道往外开时,他才开口。
“德国,”纪曈声音轻到也像一阵风,他慢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在德国。”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响。
连呼吸声都停了。
“顾临。”
纪曈低低喊了一声顾临的名字,柔和到好似情人间的呢喃,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
“我很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