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书四肢宛如浸泡在海水中,找不到一丝着力点。
甚至觉得毛骨悚然。
“一式三份。”顾临的声音响起。
“一份在公证处。”
“一份在我这里。”
“还有一份在我父母手上。”
顾临的声音始终如一的平定,宋枕书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整个人像被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公证处,父母……
所以顾临已经在他父母那边过了明路。
…甚至不止过明路。
“顾临,”宋枕书声音喑哑到几乎快要听不出音节,“你才几岁?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家境吗?你知道这几张纸多值钱吗?你知道你这遗嘱一立,即便…即便曈曈以后和别人结婚,生子,你的遗赠条款也是成立的吗?”
“我知道。”
宋枕书一下卸力,连坐着的气力都消失殆尽,他撑着劲,把那几张纸小心放回档案袋,封好,系好抽绳,递回去。
等顾临接过,宋枕书靠在长椅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介意我抽烟聊吗。”
“不介意。”
宋枕书把从好友那里抢来的烟从口袋拿出来,取了一支,也没抬头,就这么开口:“会吗。”
顾临:“会。”
宋枕书已经不会惊讶了,给自己点了一根,又把烟盒和火机扔给顾临。
顾临抬手,在半空中接住,单指顶开烟盒,也取了一根。
他点烟的动作很熟练,姿势也很好看。
“你抽烟曈曈知道吗。”
“不知道。”
宋枕书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像在用烟呼吸。
“不怕他知道?”
顾临沉默了一会:“不差这一件。”
宋枕书竟笑了下:“也是。”
宋枕书从没想过,事情走向会是这样。
又过了许久。
“曈曈说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伤,是你爷爷打的?”
“嗯。”
“为什么,你爷爷不同意?”
“不是,”顾临的眉眼模糊在从指尖升起的烟气里,“他说我太年轻,让我记着疼。”
“没说错,”宋枕书吐了口眼圈,抬眼看他,“你不年轻吗?”
“顾临,你知道我的过往。”
“当时那些我以为过不去的,现在也能坐在这里,云淡风轻和你提起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和曈曈认识的时间还要长。”
“但现在,分开的时间也已经长过在一起的时间了。”
宋枕书抽完最后一口烟,也终于问出最后一句话。
“人生那么长,你确定你只要曈曈一个?”
顾临没说话,他只是垂眼,看向那个档案。
等那盏茶都变凉,他才淡声开口。
“哪天我躺在手术室里,我希望能为我签字的人是他。”
宋枕书以为自己已经被冲击到麻木了,可心口还是一震。
他所有想说的话,最终都彻底融进一句:“吃点东西吧。”
两人无声吃完一顿早茶。
刚落筷,顾临手机就响了。
宋枕书看到和他聊天的那个头像:“是曈曈?”
顾临:“嗯。”
宋枕书:“说什么了。”
顾临:“问我为什么不在公寓。”
宋枕书叹了一口气,起身准备穿大衣。
“我送你回去。”
“不用,”顾临看着宋枕书并不算好看的脸色,“很近。”
“学长早点回去休息。”
宋枕书还没反应过来,顾临已经拉开椅子,他拿着包,朝着门口走去,却又在经过宋枕书的身侧忽然停下。
顾临一身落拓的冲锋衣,身量比宋枕书都要高,宋枕书坐在长椅上,像被他罩住而投下的一片阴影。
顾临偏着头看他。
宋枕书不解,正要发问,顾临倏地开口——
“学长,不是你带‘坏’的他。”
“如果有人要为今天这个局面负责,那也一定是我,不是你。”
“回去路上开车小心。”
顾临说完最后一句,朝着宋枕书颔首,打开门走出去。
宋枕书坐在位置上久久不能言语。
包厢内一片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铎发出一两声轻响。
好友在走廊上看到从包厢出来的顾临,却没有看到宋枕书,站了一会,穿过走廊走到包厢。
“那人谁啊,让你一个夜猫子一大早…靠,怎么了?眼睛怎么红了???”
许久,宋枕书闭上眼睛。
“…烟熏的。”
第44章 “让他回德国”
包厢门大敞着,雕花窗又没关,撞起一阵冷风。
宋枕书转脸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顾临已经出去了?”
好友:“顾临?谁?就刚刚那个男生?”
宋枕书:“嗯。”
“应该快到门口了,”好友说,“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东厅回廊那边了。”
“让你的人拦住他。”宋枕书转身去拿大衣。
这么冷的天,让顾临一个人回去,家里那只知道了以后还要闹。
好友一头雾水,还是给底下的人发了消息。
发完,好友想着那男生的模样,又看着宋枕书这眼睛,一下皱眉:“那男生是你的…?欺负你了?”
他一把撸起袖子,像是只要宋枕书点头,今天就不会让顾临走出会所。
宋枕书知道他什么意思,差点翻白眼:“大哥,人家现在在安大上大一,他上小学的时候,我大学都毕业了。”
“我是变态吗?”
“年纪小点怎么了,你这张脸出去谁不说你是大学生?”好友见不得他这么说自己,但转念一想,“安大?大一?和曈曈一个年纪?”
宋枕书:“曈曈同学。”
“你见曈曈同学干嘛?还约在我这……”好友声音倏地顿住,他将一切反常串联起来,得出一个荒谬结论,因为不敢置信,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他和曈曈…靠,不会吧,你…这……”
他猛然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宋枕书没有由来地突然回国,曾和他们提起纪曈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
宋枕书说“玩得好”的语气很不一样,他们当时心下就是一骇,怕宋枕书因为这件事耗着自己,就说是他多想,现在社会更加开放,男孩子之间处得来很正常。
好友:“就是他?”
宋枕书沉默。
沉默就是答案。
在人情场上一向所向披靡的会所老板竟有些说不出话来,良久,拍了拍宋枕书的肩膀。
宋枕书眼睛还有些残红。
好友:“说什么了,给你气成这样?我让人给他按住揍一顿?”
“行,揍吧,”宋枕书穿好大衣,“只要不怕我家里的祖宗来跟你闹就行。”
好友:“……”
两人朝着会所前厅走去。
好友始终没说话,直到能隔着回廊,远远看到顾临的身影,才慢声开口:“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不是。”宋枕书答得干脆利落。
他没骗顾临,说了云淡风轻就是云淡风轻,走遍世界,看了那么多景色,没什么放不下的。
眼圈红只是因为顾临。
在今天这场见面之前,宋枕书一直以为,他害怕的只是纪曈脱离他的人生轨迹,走上一条比别人难走的路,去吃不该吃的苦,所以他疾言厉色,急于威慑,急于证明自己给纪曈兜底的能力,急于用长辈和过来人的姿态吓退危险因素。
直到顾临说出那句“不是你‘带坏’的他”。
那一刻,宋枕书整个人像被冰封,所有思绪停滞,动弹不得,只剩下心底最后一道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