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将酒瓶砸在别人的头上,没有能力承受随意发泄带来的后果,亦不想继续给陆淮烬增添更多的麻烦。
于是只能将酒瓶对准了自己的头顶。
他想,或许在江边的那场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怪他不够果决。
他在决心赴死的那一刻,就应该在到达江边后立刻跳下去。
这样,淮烬就会开着车,如每一个加班结束后回家的深夜一般稀松平常。
他或许会听到江里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或许会感到一丝疑惑,但在下一秒,就会被更远处华丽而耀眼的夜景吸引,从而与水中正在与世界悄悄告别的他擦身而过。
夜景是那般美丽,江水盛着满天的星斗,倒影着璀璨的夜灯。
无论是开着车,越过车窗,向远处慵懒随性地眺望;抑或是从水底向上,透过层层冰凉浓黑的江水仰望恍惚落在自己身上的繁星点点和万家灯火。
都如此的令人流连忘返。
几乎让陆淮烬舍不得离开这片江水,让他也舍不得离开这个繁华人世间。
陆淮烬会不自觉放慢车速。
他也会竭尽全力,睁开双眼,将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幕美好的画面纂刻在心底。
这一世,他们再也不会相遇。
但至少在他临别的那一刻,他们将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共同欣赏着同一个美景。
多么浪漫。
第二天,淮烬可能会在不经意时收到一个手机的新闻推送——
【华国最年轻的影帝不堪网暴投江自杀】
忙碌的总裁最多抽空扫上一眼,随后便毫不在意地随手划走,继续投身于繁忙的事业中。
这样类似的一幕,将发生在无数人的家中、办公室里、课间时间里。
他的生命投下江水的重量,也不过人们对新闻感到无趣甚至是厌烦的轻轻一划。
没了一个影帝,华国还会诞生更多的影帝。
只是……没了一个“温隐鹤”而已。
就在温隐鹤沉浸于沉重飘渺的幻想中时,耳畔忽然响起男人熟悉的低沉嗓音:
“温隐鹤,我知道你没有睡,你在想什么?”
温隐鹤身体陡然僵硬,内心突然升起一股被抓包的心虚。
陆淮烬从床上坐了起来,垂眸望着病床上睁着眼睛,脸色惨白脆弱,睫毛轻颤的男人,古井无波地开口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后悔了。”
他顿了一下,哑声道:“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了,后悔答应和我结婚了,后悔那天跟我走了,是不是?”
温隐鹤被骤然挑破了心思,登时慌乱无比地眨动着眼睛,呼吸也微微急促。
他凝视着陆淮烬眼中满溢的悲伤,嘴唇下意识轻颤地微启,却终究无声,只是上下干涩苦楚地滚动着喉结,仿佛咽下了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
陆淮烬却根本无需他开口。
他深黑的双眸是那样锋利和敏锐,几乎能穿透一切面具和假象,直抵人的心底。
“但我知道,你想离开我,不是因为你不爱我了,而是因为你太爱我了,你爱我爱到无法忍受自己对我的拖累,你认为你是我的负担,认为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好过,认为你只会对我产生负面的影响,所以宁愿自己消失,宁愿一切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对不对?”
温隐鹤心里的自卑、退缩、自毁的欲望和自我厌弃的情绪一下子被陆淮烬展露无疑。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像是瞬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在地上打滚装小狗的自己,浑身都是自己滚出来的脏兮兮的污泥,可怜又好笑。
等他回到家中,舅舅和舅妈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贪玩,多大人了还在外面玩泥巴,却无人在意他被碎石划得鲜血淋漓的心脏和渺小脆弱的自尊心。
然而,此时此刻,当温隐鹤不经意地对上陆淮烬的双眼,却见里面没有丝毫对他伤害自己的愤怒和责备,只有浓浓的心疼和悲伤。
温隐鹤的心脏一下子被猛然攥紧了。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伤的一双眼睛,像是将一颗深爱着某人的心重重打碎了又生生拼揍在一起。
此刻里面却倒影着他自己的影子。
是他伤了陆淮烬的心。
温隐鹤的眼眶顷刻间变得酸楚而滚烫。
“温隐鹤,我陆淮烬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什么人哭过,”陆淮烬紧抿的薄唇微微颤抖着,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泄露了极力压抑的崩溃情绪,死死盯着温隐鹤的双眼,一字一字地咬牙说,“而你,是第一个。”
平日里高大挺拔,坚不可摧的男人,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惯有的从容与锐利。
他纤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每一次颤动都在诉说内心无声的疼痛,那双曾令人不敢直视的锋利的双眸此刻却盛满了破碎的光。
“我知道你从小成长的环境不好,习惯于隐忍和奉献,习惯于低头和讨好,这是你的生存准则,是你能顺利活着长大的倚仗,所以我不会责怪你。
“事实上,我也曾像你一样拼命地去讨好那些有钱人,努力让他们资助我上学,直到现在,我也必须去奉承一些人,我们其实很像,都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我理解你这么做的原因。
“但是现在你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我有能力提供给你良好的生存环境,你再也不需要对任何人隐忍,不需要为任何人做出奉献,再也无需去低头讨好任何人,即使那个人是我。
“项目没了就没了,我该多厉害啊,这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们没必要去迎合那群人,不爽了一个酒瓶子砸上去就算了,难道你觉得我连这一点小事都处理不了吗?
“这真不是什么大事,真的,就算你没有过来,这个项目也不一定能落到我手里,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值得你去伤害自己。”
“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你的身体就再也不属于你一个人了,你在每一次擅自伤害自己之前,是否需要过问一下另一个所属人呢?你知不知道人的大脑有多脆弱,要是真的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你是想直接丢下我死掉吗?”
那个敏感的字眼说出口的瞬间,陆淮烬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嘴唇压抑地颤抖着,嗓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温隐鹤,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不是从小就是一个孤儿的,我曾经也在一个简单朴素的家庭长大,但是我的爸妈长期在不合规的工厂里工作,患上了癌症,很快就先后去世了,工厂见到出了事后也跑路了,找不到了,我没有其他有条件能够收养我的亲戚,只能被送去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院长和小朋友们都很好,我以为我又有新家了,但是很快,我身边的小朋友就一个接着一个被收养了,我因为年纪已经很大了,会记事了,迟迟没有人愿意收养,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家人们’是会离我而去的,或者说,他们从来都不属于我,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家人。
“后来我因为成绩好,被有钱人资助了,我以为我也终于可以有新家了,但我看到他们眼里投资般的冰冷和一丝可有可无的期望,我就知道,我对他们来说,可能跟在股市里随易入手的一只潜力股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我终于在江边遇到了你,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终于找到家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把你带了回去,你是我亲自挑选的家人,我以为我终于有家了,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可是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你想抛下我吗?连你都不要我了吗?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家啊。”
陆淮烬紧咬着下唇,试图咽下喉口的呜咽,泪水却更加汹涌地冲刷着他英俊的面容。
他抬起手指徒劳地在脸上涂抹着,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完,反而只能让他的脸更加狼藉。
寂静的深夜里,只剩下他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破碎的呜咽声,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浓浓的委屈。
“温隐鹤,你太坏了,我究竟要多爱你,我究竟要对你说多少遍我爱你,你才能够意识到,你的生命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究竟要吻你多少遍,你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