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不知有多久,傅莲时想,曲君肯定是睡着了。他不习惯侧往窗户睡,静静翻过身,看着暗里的曲君。
“怎么,”曲君冷不丁说,“睡不着?”
傅莲时吓了一跳:“不是。”
“认床?”
“就是不太习惯,”傅莲时说,“我在家的时候。晚上都放《顺流而下》,听着睡。”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曲君就猜到整句话了,但还是不由得一哑。
“你究竟为什么喜欢《顺流而下》?”曲君难得追问。
傅莲时说:“喜欢贝斯。”
“为什么?”曲君又问,“总有个喜欢的理由吧。”
傅莲时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说,觉得弹贝斯帅,潇洒,所以才喜欢的?”
曲君的确是这么以为。傅莲时说:“一点点,但不全是吧,我喜欢这首歌的情感。”
“什么情感?”曲君说。
他其实不大习惯和别人推心置腹,但傅莲时的答案太让人好奇了。
傅莲时说:“绝望。”
其实《顺流而下》是昆虫乐队相对平和的一首曲子,也正因为风格没有那么激进,所以是他们最广受欢迎的音乐。曲君失笑道:“为什么是绝望?”
“最后那一段,尾奏那里。”傅莲时把一根天才的手指伸过来,在曲君身边点着,打拍子,哼了一段贝斯。曲君漫漫想,知道用节拍器,是好习惯。
哼完了,傅莲时说:“就是这一段,别的乐器都没有旋律了,都是噪音,跟水一起流走了,只剩下贝斯。”
“那怎么能叫绝望呢,”曲君心情好了一点,“这个叫做勇敢,坚持,中流砥柱,语文课又没听吧。”
“也不矛盾,”傅莲时说,“因为这首歌叫做‘顺流而下’,留着不走,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呢。”
曲君不答,傅莲时又说:“而且别人都流走了,剩下贝斯,不管留下好不好,都应该是绝望。”
曲君道:“想得真多。”
傅莲时把手收回来:“但你别告诉卫真哥。毕竟是他们的音乐,我也就是乱说的。”
“没有对和不对,听出什么都正常。”曲君说。
傅莲时大叫一声,把头蒙进被子里:“反正你别告诉他。”
他越知道害臊,曲君越想逗他,说:“没问题,我只讲给尺蠖、蚂蚁……”
傅莲时说:“不行。”曲君道:“讲给‘飞蛾’。”傅莲时叫道:“绝对不行!”
曲君嘿嘿一笑,傅莲时说:“曲君哥,别难过了。今天关老师还讲,你是艺术村的风云人物,很多人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傅莲时闭上眼睛睡了,曲君却再也睡不着,想,关宁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是“飞蛾”,这事儿也不是非得瞒着傅莲时。
但要是让傅莲时知道了,以傅莲时对飞蛾的执着程度,许多伤心旧闻,又要翻出来重说。他暂且打不起精神。有时候事情刚刚发生,当事者满腔热血,是不会衡量值与不值的。过三五年,瞻前顾后,过十年,剩下无穷无尽的懊悔。他如今在瞻前顾后的阶段。
不过他还有一点好奇。等傅莲时得知一切,会如何看待他。
是随便断送掉自己前程的莽夫、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还是一只孤独绝望、困在水中的飞蛾?
第二天清晨,傅莲时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这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分贝不大,但是非常均匀密集,和老鼠啃东西一样。音调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循环往复,十几分钟不停。
睁眼一看,天色几乎不亮。傅莲时坐起身来,挑起窗帘一角,朝下张望。
外面模模糊糊,有个鬼魅般的人形,抱着吉他,不接电,一直弹。
艺术村众人逃难来此,经受不住同伴指责,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谁打扰谁了,只要不太过分,都不能够抗议。
在无人的凌晨练了一刻钟,没有哪间屋子亮灯,也没有人伸头出来骂街。
傅莲时醒得久了,头脑逐渐清明,想起这人应该就是小五。他树懒一样钻出被子。
深秋寒气,冷得他浑身一哆嗦。不晓得小五是以怎样毅力起床的。傅莲时狠狠心,换掉睡衣,背着贝斯下楼。
此时还不到招待所开门时间,楼底大门落了锁。傅莲时叫醒值班阿姨,求她开大门。阿姨狠瞪一眼,一言不发,拿大钥匙串开锁。不等傅莲时走下台阶,“砰”的一声,砸上门。
不管外界上演怎样戏码,小五头都不抬,一直在练琴。傅莲时走进几步,看见琴头英文字,“易普锋”牌。红色SG琴,琴身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好像牛魔王。
当今乐器市场,最受欢迎的电吉他牌子叫“吉普森”。“易普锋”是“吉普森”旗下低端品牌,专做入门琴,价格便宜不少,但也是进口货。没挣大钱的乐手喜欢买它。
小五练的是“爬格子”。右手持续、均匀地拨弦,左手像蜘蛛走路一样,从低音弹到高音,再从高音弹到低音,按遍弦上每个位置,是学拨弦乐器最基本的一课,傅莲时也练过。
爬格子说来简单,却鲜有人能练的和小五一样好。他旁边摆着一个节拍器,摆锤拉到每分钟210下。不仅速度快,而且弹得非常细致。
不讲究的乐手弹到快时,左手或有余裕,右手力量却控制不好了。但小五拨弦很松弛,每个音都饱满匀称,音量大小丝毫不变,像大厨切葱花一样,粒粒分明。显然他还能弹得更快。
弹完六根弦,傅莲时以为他要搭理自己了,出声道:“您……”
小五看他一眼,摆弄一下节拍器,又开始弹。刚刚弹四分音符,现在换花样,弹节奏型。前十六后八,前八后十六,三连音,五连音。
傅莲时气不过,也找椅子坐下,摆出自己的贝斯,在小五对面弹。小五弹得太快,他跟不上,只能放慢一半速度。
练了半天,小五除了给节拍器上发条,一分钟也没有歇过,更没有讲过半句话。
傅莲时手都要抽筋了,指肚子磨得通红,被琴弦印出凹痕。手指越痛,他好胜心越盛,想,总不能练一上午不理我。要是自己先停下来,等于技不如人,耐心与努力也不如别人了。仍旧低下头苦弹。
又弹了有半个小时,傅莲时快要撑不住了,手疼是一回事,最难挨的是,练这种基本功,几乎感觉不到进步。他只能跟着小五的节拍器走,没办法弹得更快,总觉得练的都是自己会的东西。
天色越来越亮,有几个人推着自行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招待所那边又传来开锁的声音,傅莲时一看,曲君穿件皮衣外套,长发披散,从大门走出来。
他趁机停下来,招呼道:“曲君哥!”曲君对他笑笑。
傅莲时住手不弹,小五也停下来,问道:“你认输了?”
傅莲时道:“我们什么时候在比赛了?”
小五又瞧曲君一眼,刻意说:“你自己明白。”
傅莲时不禁愕然,他总觉得小五好像是故意的,要在曲君面前贬他一句。
第17章 门神小五
两个人齐刷刷看向曲君,等他评理。曲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弹你们的,看我干嘛。”
“他不搭理我。”傅莲时说。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小五立即反驳,“我们都在比赛了,怎么叫不理你。”
“年纪轻就是好,”曲君说,“认识几分钟,就能打打闹闹了。”
傅莲时气结,曲君笑道:“好久没来艺术村了。你们两个玩儿,我去走一圈。”
见他这就要走,小五叫道:“等等!”跑回屋里搬出一个“罗兰牌”鼓机,把线接好,音量开大。
之前小五总是在练基本功,这还是傅莲时第一次听见他弹正儿八经的曲子。这段速度奇快,听起来像哪首金属乐的其中一段。几个乐句之后,进入吉他solo部分,击勾弦突然多起来。每次弹到击勾弦的部分,小五的手就像只飞蛾一样,一会儿展翅,一会儿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