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说:“那要是世界上的旋律都用完了,岂不是没有新音乐了?”
“常用汉字才三千个,”曲君又怂恿,“也不见小说就写完了。想说什么说什么,杀杀他的威风。”
傅莲时想了半天,觉得秦先的担忧也很有道理。即使现在旋律没有用完,再过一万年、一亿年,旋律还能剩下多少呢?
秦先推推眼镜,在桌上画个圈:“音乐家在圆圈之内,以为创作是自由的,其实不然。限制在圆圈里怎么叫做自由呢?需要有人拓宽圆圈,让自由更自由一点。”
傅莲时肃然起敬,秦先又说:“有些人发明新乐器,就像发明电吉他,电贝斯,合成器,就有了摇滚乐、电子乐。有的人用原本的乐器,把更多声音放进音乐里面。像我做的就是噪音。”
“真厉害。”傅莲时感叹。
秦先反而迟疑起来:“你是随口夸一句,还是真心的?大多数人觉得难听。”
“真心的呀,”傅莲时说,“以前看飞蛾讲过,音乐的意义不是好听而已。”
曲君道:“我们莲时是这个样子,别人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
秦先斜他一眼,傅莲时小声说:“曲老板……”
曲君大为自豪:“像大卫在村口赤条条说话,他也信的。”
“要真是这样,”秦先想了想,“你要不要试试看编曲?”
傅莲时期待道:“但是我还没过小五的一关呢。”
秦先说:“这就不用当真了,比来玩玩。”从柜子顶抽出一个蓝色塑料篮,里边码了许多乐谱,有的用文件袋装着,有的散着,用夹子夹了一下。
“这些都是用不上的,”秦先说道,“抽到哪个编哪个。”
秦先有个习惯,要在谱子顶上写个记号,年月日。篮子里的乐谱日期都很近,几乎没有半年之前的。
“更早的呢?”傅莲时问。
“扔了。”秦先说。
傅莲时随手翻到最底下,见到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信封沾满灰絮,边角弯折,肯定压了很久没有扔掉。傅莲时说:“这是什么?”把那信封抽出来。
乐谱字迹跟秦先的不一样。用的是很差的再生草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标题写的是“做梦”,底下用直尺画了四线谱。
这是挺奇怪的一件事。四线谱是四根弦乐器用的,每根线代表指板上一根弦,数字代表手指按的位置,方便看谱演奏,但绝难想象出音高。因此写旋律用的总是五线谱、简谱。
秦先为难道:“你怎么抽了别人写的呢?”
傅莲时赶紧把谱子合上,说道:“我随便拿的。”秦先说:“说来也巧,这是飞蛾写的……本来是昆虫乐队第一张专辑的曲子。”
傅莲时大吃一惊,动作顿在原地。他虽然猜想过,秦先帮昆虫乐队编过曲,一定认识飞蛾,但却从未幻想能找到飞蛾的手稿。难怪这谱子是四线谱!
曲君说:“就用这个吧。”秦先说:“真的么?”曲君说道:“没事儿。”
未经允许偷窥乐谱,道德上实在说不过去。这要是其他人的谱子,傅莲时肯定斩钉截铁不要看了。可告诉他这是飞蛾的谱子……他的心就像一块儿好西瓜,不是完全红。变着角度切,红心中间仍然夹了一颗黑籽。傅莲时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还是说:“不看了。”就要把谱子封回去。曲君道:“你不是喜欢飞蛾么,不好奇么?”
“好奇,”傅莲时道,“但是太不好了。”
“没事,”曲君一笑,“反正是废曲了,飞蛾不会介意的。”
傅莲时说:“你怎么知道?”曲君说:“我认得他。”
傅莲时又动摇了,秦先说道:“要知道有人给它编曲,飞蛾会高兴的。”
“那好吧。”傅莲时把谱子又抽出来,摊在桌子上,和秦先一起看。
第23章 来易来去难去
飞蛾的谱子只写了两页单面,简单分开主歌和副歌。秦先拿来纸笔,将内容誊到五线谱,又在电子琴上弹了一遍。
这首曲子节奏比较舒缓,许多出其不意的升降音。用钢琴这样中性的乐器弹出来,也能轻易听出阴沉、晦暗的氛围。弹完了,秦先说:“有想法么?”
傅莲时反问:“为什么弹低音,不升高?”
秦先说:“因为是四线谱。”
“但你也没按原调弹,”傅莲时说,“高了一个八度。”
“要是真按贝斯弹,”秦先无奈道,“不单观众听不清,人声也唱不下去。”
傅莲时不响,意思是:既然改了,那就应当一视同仁。秦先只好又升八度,重新弹了一遍。升到中音区域,情绪不再那样低沉了,反而显得怅然而温暖。秦先说:“你喜欢这样的?这样变成做好梦了。”
“不喜欢,太普通了,”傅莲时诚恳道:“但为什么你想也不想,就知道飞蛾是做噩梦、不做好梦?发生什么事儿了?”
秦先哑然,他的确没考虑过。在他心目当中,这首歌就该是低沉的。第一因为他听过曲君做的demo;第二是他认定,曲君就该做噩梦才对。
“不要套话了。”曲君说。
“哦,”傅莲时闷闷地说,“其实就算弹高了,我也可以问的。飞蛾为什么做好梦。”
曲君摆摆手:“飞蛾睡得可香了,一夜无梦。想怎样写就怎样写。”
“那还是做噩梦吧。”傅莲时道。
依照昆虫乐队风格,器乐一定不甘心只做节奏的陪衬,非得有一条别出心裁的的旋律线才行。
要是彻底保留《做梦》人声的风格,配器就失之普通了,但要是器乐太鲜明,似乎又失去了主旋律如梦似幻的情调。
傅莲时不熟乐理,凭直觉试了几次,将音色与和弦换来换去,总差些意思。撕了好几张草稿纸,不免觉得丧气。
秦先见状笑道:“要是随随便便能做出满意的音乐,那就没有玩头了。”
“你会怎么做?”傅莲时道。
“飞蛾肯定不这么写,”秦先意有所指,“但要我来编曲的话,既然是‘噩梦’,我会加很多不稳定的东西。”
傅莲时懵懵懂懂,点了点头,秦先接着说:“认为音乐要和谐干净,是种很老套的看法。听说以前欧洲教会,不许把差三个全音的音符放在一块用,觉得太邪恶了。”
傅莲时的贝斯是标准调弦,四弦和三弦一品恰好差三个全音。他按着一拨,邪恶的声音简直要把音响撕开了。曲君按着耳朵说:“挺有冒险精神。”
傅莲时心虚地笑笑,制住琴弦。曲君说:“秦老师讲太多遍了,我都会背。”
秦先说:“但是有个音乐家叫圣桑,他就非要用这个写曲子。和谐固然是一种表达,不和谐同样也是。”
傅莲时恍然道:“我懂啦!就像高兴是一种心情,心烦也是一种心情,其实没有好坏分别。”
“圣桑是清朝道光年人了,”曲君接话,“要看得比他远,是吧。”
秦先道:“这就是我做噪音的理由。”把傅莲时的贝斯拿过来。左手按在琴头、琴弦延伸出去的部分,右手拨弦,左手慢慢松开。
傅莲时单知道按指板弹琴,从没想过还能按指板之外的部分,更没想到他古典优雅的贝斯还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效果器的失真作用下,这个滑音格外悠长奇异,像发动机器,“轰隆隆”,浪潮般绵延不绝、浑厚的轰鸣。
工作室里有一台开盘机,是剧场淘汰下来的。录音时用盘带,普通磁带好几倍大。秦先把这滑音录了一轨,又换了一把吉他,故意将琴弦靠近电线、磁铁,扰乱磁场,发出各种各样嘈杂而有音调的响声,同样录进磁带里。傅莲时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因为昨天练一整日基本功,学的都是如何制音护弦、防止啸叫、共振;或者学强力和弦,为了演奏清澈而删掉中间的音……这会儿看见秦先百般弄出噪音,心中油然生出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