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练的东西岂不是没用了么?”傅莲时道。
“小五,”秦先想了想,“不说弹吉他,就算是弹贝斯,小五也比我厉害太多了,有些曲子只有他能弹,我弹不了。”
傅莲时相当讶异,秦先说:“我不上台,可以反反复复弹,弹到满意为止。上台就不一样了。要是只能要弹干净的时候弹不干净,也是不行的。”
傅莲时喟叹一声,曲君好笑道:“怎么,不喜欢练琴?”
“不是,”傅莲时道,“就是在想,音乐真好。”
“什么意思?”曲君说。
这懒懒的语调,他觉得曲君不是疑问,而是寻找同伴才问的。傅莲时说:“和谐是好,不和谐也是好;弹得干净是好,弹得不干净也是好,怎么样都是好的,很公平。”
过了一会,傅莲时问:“那怎样才是不好?”
秦先忙着弄音轨,好一会儿都没有回音。曲君说:“虚伪是不好。”
秦先的思维敏捷至极,好像不需要思考,天然知道哪里需要一段怎样的声音,而且知道这声音如何从琴上取出来。傅莲时给他打下手,帮忙弹了几段贝斯,看他在机器上推来推去。忙活大半天,末了得到一分多钟音乐。
虽然这里没有乐队,只好做一份粗糙的半成品,但磁带机一转,噪声构筑出的恢宏音墙,光怪陆离,一下就能震慑听众。其下暗流涌动的贝斯、低沉诡谲的主旋律,比起初的构想要丰满得多、迷幻得多。
傅莲时把磁带翻覆听了两遍,秦先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傅莲时道:“好是好。”秦先对这版带子实则很满意,不悦道:“不好是怎样?”
傅莲时犹豫道:“既然噪音是音乐,那么‘钢琴缝’里面的音也是音乐,是这样么?”
“是吧。”秦先道。
“要是把整首歌降一点儿,”傅莲时说,“降不到半音,让所有音符都落在正音之间,这首曲子还能更灰暗、更怪一点儿。”
傅莲时所说这种情况,在混音混坏了的时候其实屡见不鲜。有时磁带转速稍慢,全曲音调都会随之下降。
但因为相对音高没有变化,听众一般听不出太大差别,只会觉得音色更浑浊一些。
秦先从控制台上抬起头,取下眼镜擦了擦,神情中带着深深的迷茫。曲君耸耸肩:“不关我事。”
他们两个打哑谜,傅莲时被晾在一边,很不安定,插嘴道:“我是随便讲的,有不对么?”
“没有,”秦先道,“挺好的。”另拿一卷盘带,做傅莲时所说的版本。
傅莲时已把工作室囫囵参观一遍,站得累了,回到沙发那边。曲君长手长脚叠在一起,翘着二郎腿,一手支颐。傅莲时奇道:“为什么盯着我看?”
“看你聪明。”曲君说。
傅莲时没接话,小心隔了一段距离,在沙发另一头坐定。曲君眯着凤眼,又说:“还看你有点小心眼。”
傅莲时不响。他和曲君吵架,很难说谁错得更多。无心得罪曲君好朋友,是他不对,但曲君把他落在澡堂也挺坏的。
修琴,请吃包子,曲君很给台阶了。他很感激,而且心平气和,就是还有一褶的委屈尚未抚平。因为修琴和包子都是迂回示好,无关他们吵架本身。
但他也没非要曲君道歉。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低头坐了半晌,傅莲时觉得没道理拿乔了,便向曲君身侧靠了靠。刚好曲君也朝他欺过来,两个人撞了一下。
“干嘛?”曲君问。
傅莲时不答,曲君说:“伤口好点儿么。”拨开他额头上碎发,又说:“没好好擦药吧。”
傅莲时心烦意乱,摇了摇头,想甩开曲君的手。曲君笑道:“还生我的气。”
傅莲时又摇头,曲君轻声说:“给你赔不是,好么。”
傅莲时说:“我没生气。”曲君避开控制台那边的秦先,在他耳朵旁边道:“对不起。”
傅莲时缩了一下,曲君道:“昨天我在楼梯上想,相信人定胜天嘛,又不是坏事,不该跟你置气。”
“嗯。”傅莲时心里好受多了。这时秦先把新带子录完了,在机器上放出来。曲君提高声音,笑道:“好玩吗?”
“好玩,”傅莲时说,“之前我觉得不可能有人比飞蛾厉害,今天见到秦老师,才知道人外有人。”
曲君高高地坐直了,傅莲时又说:“难怪秦老师从来没输过。”
曲君马上说:“这首歌其实已经做出来了,原来就有一版编曲。”
“和这版本一样么,”傅莲时有点迷惑,夸秦先厉害,曲君倒好像不高兴一样,“要是做得不同,一点不妨碍秦老师厉害呀!”
曲君说:“你不好奇是谁编曲?”傅莲时只好说:“好奇。”曲君说:“飞蛾编的。”
曲君拉开抽屉,取了一盘磁带出来。这磁带并非录音用的盘带,而是刻录好、能在录音机里放出来的薄磁带。
原版《做梦》响起,弹完一个乐句了,傅莲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版本风格非常昆虫,但有一点和秦先才做完的带子一模一样。同样把转速调慢了几圈,比正音低一丁点,换别人不一定听得出来。傅莲时吃惊道:“这也是故意的么?”
秦先说:“是故意的。还以为你跟飞蛾商量过呢。”
“我又不认识飞蛾。”傅莲时赧然说,“真的不认识,居然想到一块儿了。”
“那你喜欢飞蛾,还是喜欢秦老师?”曲君说。
傅莲时沉吟道:“算比赛么。”
秦先看看傅莲时,看看曲君,靠在控制台边上,笑了一声。
两版编曲各有千秋。论风格,傅莲时肯定更爱昆虫。然而昆虫最大的巧思——故意偏离正音——在秦先的版本里也补上了,听起来就没那么新奇有趣。
再者飞蛾不在场,秦先在场。傅莲时决定道:“那我选秦老师。”
离开秦先的工作室,傅莲时找小五练半天琴,仍然十一点回招待所睡觉。第二天也是相同的安排。到了中午十二点,小五忽然放下吉他,收回琴盒里。傅莲时道:“不练了么?”
“不练了,”小五说,“下午我要出去买东西。”
傅莲时没太放在心上:“要不要我陪你?”小五说:“不要。”扣好铜搭扣,把琴盒整个儿拎回家里。
傅莲时左手指肚子一直脱皮,不过完全不疼了。而且《青龙》弹得越来越熟练,再提一提速度就能跟上原曲。要是小五不在,他一个人留在别人家门口练琴,想来总有点没滋没味的。傅莲时干脆也收起贝斯,回去找曲君。
结果曲君也要出门。他那朋友明天就要动身,今晚欢送会,准备请大家吃饭。曲君说:“你也一起来吧。”
傅莲时不想被丢在招待所,又很好奇曲君这位朋友,于是一口应下。两人还是走去西苑站坐公交,傅莲时笑道:“还是吃烧鸭?”
“不吃烧鸭,”曲君怅然道,“今天带点好菜。”慢慢坐了两个小时车子,摇到安定门,走一会儿到“康乐”餐厅。
傅莲时是暑假八月份来到北京,自己去看过故宫、颐和园,后来上学就没有空了。长城太远,还没有爬过,热闹的街区更没怎么去过。康乐餐厅楼下都是散客,熙熙攘攘。傅莲时怕挤丢了,小鸭一样紧紧跟在曲君身边。
曲君道:“以前生意还要更好。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儿。”
服务员递上来一本彩色菜单,每道菜拍了照片,底下写菜名、价格。越来越多餐馆用这样式的菜单了。傅莲时说:“是你好朋友要走了,该点他爱吃的吧。”
“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曲君想了想,“他也没来过这家,平时太节俭了。”
傅莲时脑海中渐渐有个形象。节俭到连喜好都从未表露出来,他应该不太有钱。或许就是因为没钱才离开艺术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