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遍菜单,曲君要了一道桂花糟牛肉,要了红糟肉片,另外还要几道凉菜,一齐放在泡沫盒子里提走。傅莲时看着盒子,后知后觉说:“小五也出门买东西,是不是也要去欢送会?”
曲君笑道:“是吧,他没和你讲么。”
两人在临街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又摇两个小时回到艺术村,一来一回,天已黑得差不多。
傅莲时对那朋友还一无所知,见曲君还是走原路,隐隐涌上不安的感觉。走到他白天练琴的地方,小五家房门大敞,灯火通明,里面隐隐透出笑声。傅莲时说:“在小五家里吃么。”
曲君道:“请进。”跨入门内。傅莲时跟进去,整个客厅布置得像结婚过生日一样热闹。墙上贴了气球和纸板,用颜料大写了几个字:欢送我们的朋友小五!
每个字都像鼓槌一样,在他脑海里狠擂一下。傅莲时叫道:“怎么会是小五!”
被他一叫,桌边众人纷纷转过头。坐着的是关宁、秦先,还有几个傅莲时不认得,但这几天见过的熟面孔。小五坐在主位,头发蓬乱,面色涨红,兴奋道:“曲君哥,傅莲时,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曲君把盒饭摆出来,摊开摆在桌上。秦先说:“又是‘康乐’。这么多年了,你就喜欢康乐食堂。”
“专情嘛。”曲君说。
“太客气了,”小五说,“带什么菜,今天我请客。”
“你喝醉了?”曲君反问。
小五面前摆着个奶油蛋糕,淡粉色玫瑰花,鲜绿叶子,糖浆写“北京第一吉他手小五”。旁边的人好几次想挑那奶油,抹小五脸上,但小五很疼惜这个蛋糕,谁也不让碰。他一手护着蛋糕,一手指指地上的啤酒,说:“还没开始喝呢。”
傅莲时说:“你、你今早还练琴呢。”
他没法相信要走的人是小五。小五做出满不在意的样子:“有始有终嘛。”
曲君拉他坐下,傅莲时还晕晕乎乎的,做梦一样,想问小五为什么走。但他看见别人都很开心,便不好意思问这个问题。
“你到了那边,”曲君交代说,“先去办证件,然后给我寄封信。”
小五说:“知道啦。”关宁笑道:“小五这么大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出门,你好操心。”
曲君又说:“要是不喜欢那边,你就买票回来。”
小五道:“我真的知道啦。”拆开包装,每个人面前放了一只蛋糕的纸碟子。大家都笑话他:“肯定先吃饭才对。”小五说:“我都要走了,你们就听我的吧!”
分罢蛋糕,每个人得了薄薄的一角,小五拿了完整一块“京城第一吉他手”。傅莲时把自己的奶油花挑过去,说:“给你这个。”
吃了凉的蛋糕,小五脸上还是红扑扑的,褪不掉颜色。大家拿出碗碟,分桌上的饭菜吃,又把桌子底下的啤酒拿出来喝。
傅莲时听他们聊天,认得桌上有个金色长发的,是小五乐队的主唱。乐队人马已经四散,今天只有主唱一个人来送行。
主唱说:“早知道解散了你就要走,我们就不解散了。”
小五嘿嘿一笑,和主唱干了一杯。主唱说:“祝你以后越来越好。”
小五又嘿嘿地一笑。傅莲时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要是小五,一定听不得这种祝词。离开就是越来越坏了,怎么会越来越好呢?
酒过三巡,小五宣布道:“我还有带不走的东西,今天都分给你们了。”从房间里搬出两台音箱。一台大的,是乐队表演用,理所应当分给主唱。还有一台练琴用的小的,说:“傅莲时,你要不要?”
“我自己有。”傅莲时为难道。
小五把音箱硬塞给他:“加油。等你《青龙》练好了,就弹给它听。”
又把自己那把红色“易普锋”拿出来,问:“谁要?”
谁都不想要。小五说:“我去打工,以后用不上了。你们别客气嘛。”
关宁叹道:“小五……”小五马上说:“今天谁都不要讲丧气话。实在没有人要,我就把它……”
曲君说;“小五。”小五改口道:“曲君哥,实在没有人要,你就拿去卖了吧。”
曲君没说什么,小五把琴盒拎过来,竖着放在他脚边。接下来,门外自行车分给秦先。因为关宁不爱骑车,其余人里只有秦先住在艺术村。秦先失笑道:“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小五明显醉意上头,梗着脖子说:“不要嫌我穷吧!这不是要我的东西,是我给朋友送礼物。”秦先怕他生气,只好答应下来。
小五没攒下钱,傍身的大件就这么几样了。接下来是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本“小林克己”吉他教材,不值钱但也不好买。单块、连接线、节拍器、拨片、一箱没用完的琴弦。他在北京的几年过得非常拮据,只有散尽家财的此刻最阔绰。
分到最后,小五打开旧箱子,叫道:“哎呀,还有这个!”
大家说:“这个是什么?”围拢过来看。原来箱子里是另一把吉他。是古典琴,尘埃翳翳的,比精心养护的易普锋难看很多。
“这是我一开始用的吉他,”小五说,“曲君哥,你看这个能卖么。”
曲君接来拨了拨,尼龙弦老化了,调不准,音色也很难听。他拍掉手上的灰,照音孔一看:“合板琴,不值钱。”
小五说:“这是杂牌子,我觉着卖不掉的。”曲君说:“自己带着吧,免得过俩月,弹都不会弹了。”
众人友爱地哄笑,小五在笑声中讪讪拿回琴。关宁说:“没想到小五还学过古典琴,弹一段大伙儿听听。”
小五被推到一张高板凳上,抱着琴扭来扭去,怎么都不得劲。曲君提醒:“古典都是竖着抱的,醉昏头了吧。”
小五说:“我没醉。”把琴竖起来,叮叮叮叮,弹了个轮指。说:“我最喜欢的和弦就是‘Am’了。”
琴走音太严重了,大家看他手型,才知道刚才弹的是个Am。傅莲时笑道:“都听不出来。”
小五不答,只是垂头坐着,半天没再往下弹。秦先说:“小五怎么了?”众人仔细一瞧,才发现小五下巴挂满眼泪,没声没息地哭了。
傅莲时以为自己又说错话,慌道:“你、你别哭,你弹得很好的。这琴也很好,就是没调准。”小五还是哭,关宁道:“那小五说说,为什么喜欢Am和弦?”
小五抽噎道:“因为好按。”
练琴练到小五级别,早不必管和弦按不按得住。主唱笑了一声:“开玩笑吧,你还管好不好按?”
小五叫道:“我学会的第一个和弦就是Am!”
曲君说:“你说这话,就像华罗庚突然说最喜欢加法。”扯了一截卷纸,递给小五。小五边擤鼻子边说:“跟你们讲不通的。”
曲君赶开小五,把吉他拿过来,使劲调了调弦。秦先说:“谁要听你弹了,我们要听小五弹。”
曲君说:“多新鲜,还看不起我了。”抱情人一样抱着那把琴,弹了半首。大家见他模样认真,谁都不敢说话,只有小五小心翼翼道:“曲君哥,这是什么曲子?”
曲君说:“《彝族舞曲》,都没听过吗,没见识。”
小五破涕为笑:“《彝族舞曲》不是这么弹的,哪会这么难听。”
眼见小五笑了,众人跟着欢笑道:“赶紧下来。”曲君把宝座让回去,小五说:“弹什么呢,弹一个简单的,《爱的罗曼史》。”
静下来,小五开始弹了。屋里只听见小五粗重的呼吸,伴随寂寞寥落的琴声。
这曲子太滥大街了,学吉他,不管学古典还是民谣,十个人有八个会弹。练习弹,表演弹,恋爱要弹,失恋要弹。但不论技术高下,没有人弹得像小五一样,弹出的是泠泠的痛苦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