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君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个答案。傅莲时又说:“我家没人。”
“好吧,”曲君说,“吃饭没有?”
傅莲时当然还饿着肚子,但是这个时间,街上饭店也都关门了。他不想太麻烦曲君,说:“吃了。”
曲君道:“假的吧。”没开外面的灯,领他进了里间。这是上次招待傅莲时的地方,有张小饭桌,还有另一道小门。曲君说道:“还好你来得早,晚一点,我已经回家了,你就找不着我了。”
傅莲时“嗯”一声,跟他从小门走了出去。楼背面是一间一间单元,每间楼底安一扇锈铁门,不用钥匙就能拉开。内心这条水泥楼梯,台阶高低不匀,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很像老家的房子。
默默地走了两个转折,曲君掏钥匙开门,说:“我家住二楼,记住了?”
这算邀请么?算原谅自己不请自来了?傅莲时在墙上信手一拉,把灯拉开了。曲君奇道:“你怎么知道开灯?”
傅莲时说:“和我家一样。”不仅这根灯绳位置一样,就连漆绿的房间门、光滑发亮的水泥地板都一样。门上有一根同样漆绿的横杠,门楣,传说小时候多够这根杆子,小孩就能长得很高。
客厅里有台颇高级的电视机,还有大个头音响,有放黑胶的唱片机。跟音乐沾边的东西,贵起来是无上限的,这几台音响未必比电视机便宜了,绝非琴行的收支负担得起的。
见他很好奇地到处张望,曲君道:“请进,请坐。”
傅莲时赶紧规规矩矩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说:“我不看了。”
曲君说:“不看什么?”傅莲时道:“我懂的,我也不会乱翻,我懂的。”
曲君预感不好,追问道:“你懂什么了?”
傅莲时吞吞吐吐:“家里录像带多的,都有那种……”一闭眼说:“毛片。”
曲君差点昏过去。傅莲时重将眼睛睁开,目不斜视:“我不会乱动的。”
曲君在电视柜底下一拉,把整个抽屉囫囵拿出来,端到傅莲时眼前说:“您翻!”傅莲时说:“我不翻。”曲君说:“您赏脸瞧瞧,到底有没有毛片。”
傅莲时小心扫了一眼,望过去没有封面艳丽的,好像的确都是正经带子。曲君把那抽屉放在桌面,没好气说:“自己看。”转进厨房。
等他端出来一碗面,傅莲时已经高兴起来。一手拿一盒带子,兴奋地看来看去。曲君说:“没找着那种玩意儿吧,谁把那种带子放家里。”
傅莲时说:“那放琴行?”
曲君已经调整好心情,咬牙笑道:“都是租店里的,看完还回去。”
在这场胆量与脸皮的较量中,傅莲时无疑输了,把头低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又问道:“曲君哥,你怎么这么多昆虫的东西?”
昆虫乐队没出过专辑,流通的都是私录的盗版带子,数量稀少,价格也贵。曲君手里这几盒当然是珍品,真正的原版小样,市面上找都找不见。
曲君心里一紧,他刚刚真是忘了这茬了。不过事到如今,不如说他暗自也有期待,希望傅莲时能发现飞蛾的秘密。
结果傅莲时兴高采烈说:“还以为你对昆虫没兴趣呢!原来是装的。你怎么没有那首《顺流而下》的录像?”
那会儿曲君早就心灰意冷,恨不得把昆虫的东西打包扔掉,更没心情收集什么录像带了。
但看傅莲时兴致勃勃,提起飞蛾就两眼发光的样子,又让他生出一种自豪的幻觉。曲君说:“其实……”
傅莲时道:“你没买着么?别担心,我送你一盒。”
“哪能要你的东西。”曲君收回心思,把一对筷子“啪”放在碗上。
想了想,他从那抽屉翻出一盒带子,推给傅莲时:“这个送你了。”
没有封面,傅莲时问:“这是什么?”
曲君说:“这是《做梦》,你在秦先那儿听过的。”
傅莲时又惊又喜,叫道:“我怎么能拿这个!”曲君笑笑说:“不吃冷了。”
傅莲时吃一口面条,怕面汤溅脏了,把那没有封面的磁带揣在怀里。
九点半了,夜色镀银一样,把窗玻璃镀成一面镜子,照出对坐的两个人。曲君朝外看了一眼:“吃完快回家了。”
傅莲时不响,假装没听见,曲君道:“再晚不安全。”
傅莲时小声说:“不好,我家没人。”曲君说:“嗯?”
傅莲时端起碗,绕过来坐在曲君身旁。曲君说:“你怕黑,也不像胆子小的啊。”
“才不是。”傅莲时说。
他把那张磁带拿出来,眷恋道:“曲君哥,磁带我不要了,让我住一晚吧?”
“和磁带没关系,”曲君道,“你回家吓得直哭么。”
傅莲时煞有介事说:“曲君哥,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曲君逗得一笑,傅莲时说:“真的,我本来都习惯了。要是每天都有演出就好了。”
“那不得累死。”曲君说。
许多观众看完演出,回到死水一潭的生活当中,心情总会低落几天,有时低落几个星期。没想到傅莲时也会这样,归根结底是家里太孤单。曲君动了恻隐之心,松口:“好吧。”
傅莲时如蒙大赦,将剩的半碗面三两口扒完。
曲君家里两间卧房,一间是他父亲以前住的,锁了很久,都是灰。另一间只有张小床,睡不下两个人。吃完饭,曲君把傅莲时按在桌前写作业,自己翻箱倒柜,找被褥打了个地铺。
傅莲时不专心,扭头回来:“曲君哥,我睡地上。”
没有让客人睡地上的道理,曲君不搭理他。傅莲时讨了个没趣,回去写两题,又说:“曲君哥,你要不好意思,我们俩一起睡地上,公平。”
曲君还是不搭理他,把床也铺好。
讪讪写了一个钟头作业,傅莲时如芒在背,无论如何坐不住了,终于下定决心抄同学的。两人关上灯,各自躺下。最终还是傅莲时睡床,曲君睡地上。傅莲时说:“曲君哥,你真好。”
曲君背过去,对着窗户,冷笑道:“讲点新鲜的。”
傅莲时便说:“如果我是白璀,我肯定喜欢你。”
他侧躺在床上,看见曲君的背影缩了一下。曲君说:“别替别人乱讲。”
傅莲时说:“真的呀,你太好了。”曲君说:“你太多话了!”
曲君好像抗拒这话题,可能不好意思了。傅莲时闭眼躺了一会,觉得有点静,轻声问:“曲君哥,你睡了么?”
彻底没回应了。傅莲时只好也背过去,对着墙睡。天气有点冷,他裹紧被子,往里缩了缩。
有个硬硬尖尖的物件,在他头顶上硌了一下,摸着是塑料盒的手感。可不能把《做梦》压碎了。傅莲时睁开眼睛,把那盒子抽出来。
借着暗淡的天光,他瞧见那盒子是有封面的,字是看不懂的日语字,印了两个人,上衣不穿,一个躺着,另一个人坐在他肚子上。
虽然夜里看不清光彩,但这封面暗沉沉的,颜色一定非常浓。可以想象得出,封面上两个人一定是橘子皮也似,橘红色的艳丽皮肤。盒子外边贴了标签,写“十天内归还”。但看出借日期,已经是三四个月之前。
曲君租“那种”带子,放在家里忘记还了,一定是这样的!
傅莲时手心一烫,把那盒录像带掉在被子上,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他小心瞥一眼曲君,长发还安静垂着,一动不动,毫无察觉。
一种奇异的诱惑,催促他把录像带捡起来。
有的音像店老板,懒得给客人讲解剧情,就在盒子后面夹一张纸,作简要介绍。傅莲时将那盒子静静翻过来,试探角度,对准窗外一小片亮光。手越来越抖,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两个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