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食不知味,匆匆结账走了。回海淀的一路上总在咀嚼这件事情。
曲君藏得根本不高明,比如他和昆虫的合照贴在墙上,他有昆虫做到一半的磁带;比如蚂蚁、尺蠖,在琴行束手束脚,对他态度古怪。
但他想不明白,曲君怎么会是飞蛾呢?
从车站走出来,傅莲时不知不觉就往琴行走了几步。走到街角,已经能看见他无比熟悉的绿色招牌了,他突然惊醒一样又回想起这件事。
傅莲时摸了摸裤子口袋,曲君给他的钥匙沉在里面,捂得暖融融的,触之发热。可他实在是没有回去的心情。在紫竹院转到晚上,八九点钟了,他才慢悠悠地走回去。
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琴行居然还亮着鸡油似的黄灯。透过玻璃往里看,曲君扎着长发,拿一根笛子吹着玩儿。清清细细的笛声从门缝里透出来。
吹了一会,他注意到傅莲时在看,侧向窗子挥了挥手。这样一个人怎么竟然是飞蛾?傅莲时一阵心软,走进门问:“为什么不回家?”
曲君笑道:“等你。”傅莲时坐下不说话,曲君换了埋怨的口气说:“去哪里玩儿了,这么晚回家。”
“我去见了蚂蚁。”傅莲时说。
曲君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往下说,才问:“见他干什么?”
曲君一面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摸了一样东西,递给傅莲时。傅莲时一看,是一朵淡粉红色的小海棠花。曲君说道:“飘进来的,送你了。你找蚂蚁干什么?”
傅莲时只是说:“钢琴的事。”
曲君笑道:“张贾那台钢琴,是蚂蚁找人弄坏的?”傅莲时道:“是蚂蚁和尺蠖。”
“你怎么了,”曲君端详傅莲时的脸,“蚂蚁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傅莲时道,“就是……”
他差一点点把飞蛾的事抖露出来。曲君眨眨眼睛,傅莲时又一阵心软,把话吞回去了,心里想,再给最后一次机会。
虽说他俩住在一间屋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两个人并没有真正同床共枕。曲君收拾出一张长沙发,搬进房间,夜里独自睡在上面,让傅莲时睡床。
两人回家洗漱完了,似乎还没到睡觉时间。曲君躺在沙发上看杂志,音响里放了一张外国磁带。傅莲时看他模样太惬意,坐过去说道:“曲君哥。”
曲君应了一声,傅莲时拉开他被子一角,也躺到沙发上。曲君说:“我很老派的,我们要慢慢认识,谈一两年恋爱,然后才能睡一起。”
傅莲时说:“那上次算什么?”
曲君耳根一红,往里靠了靠,让他钻进来了。腿从上到下贴在一起。傅莲时说:“曲君哥,你认识飞蛾吗?”
他紧盯着曲君的细微表情。曲君面不改色说:“认识。”
“怎样认识的?”傅莲时说,“很熟吗,关系很好?”
曲君拿开杂志,瞧了他一眼,思索道:“我们是中专学校认识的。”
“之前你教我学英语,我问过的,”傅莲时说,“你说你们不是同学。”
曲君立刻改口道:“同校不同班嘛。”
傅莲时“哦”了一声,假装相信了。曲君说道:“我们是社团里认识的。”
“音乐社?”
“对啦,”曲君立刻承认,“我们是音乐社认识的。卫真他们也是音乐社认识的。我们几个玩得最好。”
傅莲时作出不满的样子说:“那为什么组‘昆虫’没有带上你?”
曲君说:“我、我不会那些新乐器。”
“你说你会弹贝斯。”傅莲时说。
曲君头疼道:“我后来才学会的,本来不会。”
“哦,”傅莲时说,“曲君哥,你真好啊。”
“为什么这么说?”曲君丢开杂志,笑了笑。
傅莲时说:“要是我的几个好朋友,背着我组了一支乐队,唯独不带我,我肯定不太高兴。”
“不怪他们,”曲君忙说,“我也同意了的。”
傅莲时看着他不响,曲君有点焦躁,胡乱抓散了自己头发。
傅莲时说:“谁和飞蛾玩得最好?”
曲君说:“卫真。”傅莲时又问:“谁跟你玩得最好?”
“卫真,”曲君自己也觉得这答案古怪,说,“我们都挺好的。”
“那么,”傅莲时道,“飞蛾是怎样的人呢?”
“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曲君好笑道,“你很好奇飞蛾?”
傅莲时说:“嗯。”曲君说:“他就那个样子,不怎么好玩。”
“还以为飞蛾会和你很像呢,”傅莲时转过来,面对面看着曲君,手在他长发上一捋而下,“你们都留长头发,戴耳环……”
“他学我的。”曲君马上说。
“为什么飞蛾不愿意见我呢?”傅莲时又问。
曲君没说话,傅莲时说:“我以为他讨厌我。”
“不可能。”曲君说。
“你又不是他,”傅莲时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傅莲时心底淡淡地失望着,他早就猜到,曲君不可能承认的。已经骗了他这么久,不会某一天、某一夜突然改变。
曲君突然说:“因为你很讨人喜欢。”一只手臂横过来,抱着傅莲时。
这窄窄的沙发也没有躲的地方,曲君说道:“别这么想,你就当他不爱见人吧。之前我、我和他去艺术村,别人叫他飞蛾,他也不高兴的。”
“我也不能见吗。”傅莲时吸了吸鼻子。
曲君低头看看他,傅莲时说:“因为商骏吗?如果我们赢了比赛,带他出来,他愿不愿意见见我?”
曲君沉吟良久,更紧地抱着傅莲时,下决心说:“商强不是好人,就算能赢,他也未必会放飞蛾走。”
傅莲时还是问:“我不能见一见他吗?”
曲君好笑道:“为什么一定要见?那我问一问他。”
傅莲时没得到任何安慰,反倒更难过。曲君编的谎话漏洞百出,说话时还总是心虚,而他居然从未怀疑过。
他在曲君面前傻傻说了那么多崇拜飞蛾的话,曲君如何看他?他跟飞蛾做了那种事情。他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傅莲时默不作响,推开曲君手臂。曲君笑道:“怎么,不是说我更好么,现在变成飞蛾好了。”
他抬头怒视着曲君。见他眼眶真的红了,曲君也觉心慌,哄他说道:“我一定问他!不和你说谎,只是要等等。”
傅莲时说:“你现在就问他呀!”曲君道:“好,现在就问。”翻身下了沙发,作势去拨电话机。
傅莲时也坐起来,在身后静静地看着他。曲君觉得不对了,一手举着听筒,转过头讨好似的看傅莲时。
“曲君哥,”傅莲时说,“下场比赛,我们编了一点琵琶。你能不能来帮忙弹?”
“不行,”曲君断然道,“比赛还能随便加人么?”
傅莲时说:“没规定。”曲君说道:“我手生了,弹不好的。”
“大家都希望飞蛾回来,”傅莲时说,“我们不提了,蚂蚁、尺蠖也帮了忙,前几天秦先跟关宁说,帮的上忙的地方尽管找他们。”
曲君咬着下嘴唇,不说话,傅莲时道:“你不是他的好朋友么,为什么不帮帮忙?”
“北京会琵琶的人很多,”曲君道,“我给你们找别人。”
傅莲时说:“你以前也死活不肯上台的,那次校庆也是。”
曲君没料到他翻旧账,胡乱解释:“我不会唱歌。”傅莲时大叫:“因为你一上台就被商骏抓住了!你就是飞蛾!”
叫完了这一句,屋子里一下变成极致的静。即使拿起来的听筒还在等拨号,嘀嘀地响忙音,还是安静。傅莲时抬起手腕,沾了沾眼角说:“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