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那人的沉默是一种纵容,纵容他继续回忆,继续诉说。
“我还去了实验楼,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每一扇门都是紧闭的,只有化工办公室门外贴的门捷列夫和以前一模一样。”
“你教我那些电解质的推断题,我全都忘了,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至于操场,操场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只不过铺了全新的塑胶跑道,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踩到坑坑洼洼摔倒了。”
……
蒋成心被上菜的动静惊了一下,转头对笑得和蔼的服务员轻声道了谢,同时斜斜地瞥了程煊一眼,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程煊不爽地皱起眉头,因为他这个位置实在是一句话也听不到,当然有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常年戴耳机,以致于听力有一些程度的受损。
“你觉得,这些年里我变成了一个恶毒的人吗?”
许绍的声音断断续续,和餐厅的轻音乐与屋外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有些失真。
良久,蒋成心才听见梁以遥的声音,仿佛一声不可闻的叹息。
“许绍。”
他叫了他的名字:“找一个人去爱,好过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挑拨离间上。”
又是一阵沉默,蒋成心听见许绍哭了,哭得字字让人肺腑作痛。
“……被你这样的人爱过,你觉得我这辈子还能爱上什么人?”
再不甘的质问,也如同石沉大海,最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听见许绍竭尽力气地说:“其实我真的可以祝你幸福,只不过,你的幸福不能和他有关。”
“为什么?”
他笑了笑,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以一种叙述的语气谈起往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公园东路那家无名唱片店,现在已经被改造成摩登咖啡厅了。”
“那一晚下了很大的暴雨,你被困在游戏厅的杂物间里,遇见了一个穿着兔子玩偶的人,他……”
蒋成心闻言一怔,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同时心脏仿佛像被鹰爪给狠狠攥紧,下一秒就要破裂般,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梁以遥突然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
出于自身涵养,那人很少打断别人,这一次或许是真的不耐烦。
“为什么把你自己的事说得像别人的事一样?”
“……”
窗外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瞬间将整个餐厅都照彻通明,大约过了三秒,汹涌的雷声才如期而至,轰隆隆的闷响让人心慌。
程煊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蒋成心,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试探地碰了一下他的手,却摸到了满手冰凉黏腻的冷汗。
“……喂,你没事吧?!”
蒋成心缓慢地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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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浪淘沙令》李煜
第50章 雨季不再来
回忆本身没有意义,因为存在念念不忘的人,才让没有意义的回忆有了力量。
十三年前的暑假,蒋成心刚中考完,心智比同龄人更落后的他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每天晚上做的梦只是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psp。
那一年稻城的夏天特别闷,因为整整下了几乎一个月的雨,被暴晒过的暑气反蒸上来,自下而上地将世界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蒋成心穿了件空荡荡的老头背心,一边拿他外婆那把竹编的蒲扇挥来挥去,但汗还是出不完,源源不断地从身上发出来,顺着脸颊一直滴到下巴。
头顶的灯泡射出的光也是发黄的,温温地泡着一桌即将冷却的饭菜。
中午的绿豆小肠汤还剩很多,但他爸下班带回来的卤猪耳朵已经被一家人吃得所剩无几了。
“妈——”
蒋成心端起汤抿了几口,才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孟女士。
孟敏兰吃饭素来和做事风格一样雷厉风行,吃完这顿饭她还要洗碗,洗完碗还要赶着去医院值班。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我听说,史进他爸妈因为他考上了一中,就奖励他去欧洲看球赛呢……”
他妈还没说话,他爸先推了一下眼镜,抖开了手上的报纸,意味冷淡地笑了一声:“不和好的比,和差的比。”
孟敏兰把嚼着的菜咽下,随即瞪了他一眼:“就是,人家史进成绩这么不好,能考上一中已经是祖坟冒烟了,他爸妈当然得给他庆祝一下了。”
“你怎么不问问你们年级第一有没有奖励啊?”
蒋成心忍气吞声地扒饭,扒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那总不能一点儿奖励都不给我吧!”
“唉哟,我们平时在你身上花的钱也不少,这怎么不算奖励?”
孟敏兰掰着指头算:“你嘴上那牙套,知道多少钱吗?你看看你周围有哪几个同学的家长有我们这么上心的?”
“还有上次带你去看的那个老中医……对了,他开的药有没有用?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好像更上火了啊?”
蒋成心感觉到他妈精锐的视线在自己脸颊上的红疙瘩打转,连忙侧过头去,尴尬地挠了一下脖子:
“我也不知道啊。”
孟敏兰横眉冷竖,语气严厉:“我警告你啊蒋成心,不要把药偷偷倒掉啊,你倒掉的都是真金白银,知道吗?”
“你看看你这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一会儿我盯着你把药喝了我再去值班,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蒋成心撇了撇嘴,内心想就知道你们会是这个反应。
不过没关系,爸妈靠不住,他还有别的法子。
等到他妈出门值班,蒋成心精心地把自己的房间伪装成已经睡觉的样子,脱掉身上已经黏湿到作恶的背心,对着衣柜犯了难。
因为洗的衣服全都没干,且带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他只能临时把皱巴巴的初中校服捯饬出来套到自己身上。
蒋成心观察了一会在书房沉浸练字的他爸,随即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抽起鞋架上的伞拔腿就跑。
哗啦啦——
今夜的雨下得气势汹汹,连雨点也带了脾气,打在胳膊上的劲儿很疼,带着泥土腥气的味道混着热气一起涌上面门,不一会儿校服的后背又被汗浸湿了。
蒋成心上了公交车,轻车熟路地在公园东路下了站,等到了拐角那棵绿森森的羊蹄甲下,运动鞋里已经积了一汤的水。
唱片店里放着梁静茹的《宁夏》,空调低得人汗毛倒竖,气氛也安静得落针可闻。
然而顺着唱片架背后的楼梯逐渐往下,嘈杂声和笑骂声便如同浪潮拍岸而上,一座规模不小的地下游戏厅逐渐映入眼帘。
蒋成心被烟味呛得咳了几下,一边把工作人员的牌子抽走一边闪身进了更衣室,只见一排玩偶装里,只剩下一个耳朵耷拉一半的兔子玩偶了。
头套有点脏,不知道是蹭到什么顽固的灰迹,上面还黏了个干巴巴的口香糖。
蒋成心忍着恶心把口香糖扔掉,一边叹气一边把沉甸甸的玩偶装往身上提,笨拙地背过手给自己拉上拉链。
没办法,为了赚钱买psp他什么都忍了。
工作人员扮演玩偶是大概是这家游戏厅的特色,顾客可以选择和玩偶“赌币”对决,也可以“押币”让玩偶自行对决,奖惩都是三倍的游戏币。
蒋成心之前被他后桌介绍着来过几次,据说这里的值班经理是他后桌在社会上认的大哥,本来说不接短期工的,托后桌的福,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放进来当临时工。
这一带地下产业发展得很旺盛,除了有基础工资外,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可以赚到两三百大洋,运气不好也能赚个十几来块。
蒋成心顶着一头热汗重新走入乌烟瘴气的人堆里,艰难地往跳舞机的地盘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