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魏桃吧,”他沙哑着嗓子说,双眼无神,似乎在看人又似乎在看远处的层峦,“桃子的桃。”
原来他并没有什么活泼可爱又娇纵的妹妹,或者说有,但从没出生过。她在法律上都不能称为一个“人”,连人权都没有。她死在降生之前。
始作俑者魏勇,在发生事故的下一秒撒腿就跑,他是过失杀人的主犯,不知道逃逸去了哪。不过村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迹,也算少了一大桩烦心事。
而那个倒霉的货车司机被判了次责,赔了十几万。魏黎就拿着这笔钱从村小跳级毕业,上了镇上的初中,再以中考第一的成绩,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即使比同学小上一两岁,他的成绩也始终名列前茅。周围人不知道山沟沟里的惨案,他们只知道魏黎是一个温暖和煦,开朗阳光的少年。
说话懂得分寸,严谨又不失幽默,待人不卑不亢,聪明也爱运动,来自一个有爱的家庭。
没有人不喜欢他。
邮政来送通知书的时候,全村都震惊得无以言表,因为这是他们村第一个考上S大的小孩,外省排名第一的名牌大学,就是离C市十万八千里,但没关系,说到底山沟沟里也是飞出了金凤凰,鞭炮都放了好几天。
那张神圣的录取通知书就被众人宝贝似的传阅,沾沾喜气。魏黎站在最外围,抱着胳膊倚着墙,笑而不语。
第二天,他说要去打工攒学费,收拾行李出了门。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伟大的高考制度,魏黎借着这个跳板改变了命运,彻底从魏家村飞出去了,似乎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
姜津顺着别人指给他的路,来到了魏黎从小生活的屋前。抬头一看,原来这间凋敝的房屋他路过好几次,门锁都生锈得不成样子,姜津上前,一撬就开了。
吱呀一声,掉漆的门就这样敞开。
不出所料,里面空无一人。姜津小心翼翼进去,从门口进了各个房间环视一周。
所有的家具都落了灰,生锈的生锈,腐坏的腐坏,灰尘厚厚一层,似乎离开这里的人想再也不复返,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厨房是那种老式的土灶,各个调料码的整整齐齐,收拾得也很干净,锅碗瓢盆被仔细放好。姜津扫了一眼,就能想象出来一个精瘦的小孩烧火做饭的场景。
原来魏黎的厨艺是这样逼出来的,也没有什么妹妹爱吃他的饭,只是哪天不合父母的口味就会被打骂。
然后姜津进了那间最小的房间,只是一眼,他就认出来这是魏黎的居所。
跟之前的房间一模一样,所有的家具只有铁架子床,掉漆的衣柜,以及老旧的书桌。每一处都有种硬邦邦的感觉。从小到大所有的课本笔记试卷整整齐齐地被人摞好放在角落,姜津随手拿起一本,翻阅起来。
灰尘在昏黄灯光下四处逃窜,似乎并不欢迎这个外来者。
魏黎的字迹跟他之前看到的并无二致,笔尾锋利,非常工整,翻了好几页也没有任何涂改。姜津就这样一页一页翻过去,仿佛翻过魏黎的所有光阴。
突然,书页中夹杂着一张折好的草稿纸掉出来。姜津弯腰把它捡起,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下笔力道比平常重不少,力透纸背,差点把纸张戳破,摸起来甚至有些坑坑洼洼。
他把草稿纸慢慢展开,扫了一眼,怔愣住,垂下眼睛想了半天,又折回去,仔细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床铺也是十足的整齐,就是太过陈旧。姜津收拾了半天,感觉还是有点硌得慌,掀开薄薄的床褥,才发现铁架上面也只是一层粗糙的木板,甚至都没有打磨,还有些刺。
魏黎一直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甚至都称不上普通家庭。他在温饱线上挣扎,忍受虐待,睡的是连床垫都没有的硬板床,就这样长到了十七岁。
他全靠自己的努力和头脑,跳出去,塑造了一个完美的“魏黎”,然后混得风生水起。
姜津躺下,蜷缩着腿,心里复杂程度无以言表,仿佛有千斤重石压在他的胸膛,睡意袭来。
第二天,姜津去了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店。
年迈的老板在听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京剧,姜津选着零食,挑了一大包,想要结账的时候发现这里都没有二维码,老板说他搞不来那个高科技,就没弄。
幸好姜津身上还有点现金,这才付了钱。
姜津走走停停,顺着山路来到了魏桃的小坟堆。显而易见的,这里并没有什么杂草,墓碑上的灰都不多,倒是严荣那里乱七八糟。
也只有这里的山坡上种了几棵桃树,有几颗果子隐秘在枝叶间。
姜津把零食摆好,太阳逐渐西下,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转身的时候,看到了空旷的山坡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当即一愣。
魏黎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穿着黑色的风衣猎猎作响,提着一个手提箱,不知道装着什么。
他缓缓掀起眼皮,面无表情,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第81章 针锋相对
姜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想张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他感到了一丝陌生。这些天姜津把对方所有的伪装都扒开,发现了一个赤/裸/裸的、真正的魏黎。
他从来不是什么太阳,更不是救世主。
他只是一颗长得歪七扭八的青梨子,里面早已被虫蛀空,刷上金黄的油漆,背着白炽灯,费尽心机把自己吊在天上,伪装成了太阳。
姜津沉默地看着对方一点一点朝他逼近,差不多还有半米的时候,魏黎停下,侧过头,两个人同时看向那个小小的墓碑。
秋风吹过,周围落叶翻飞。
姜津冷不丁开口:“我早该意识到村子里有你的眼线。”
不论时隔五年突然回来的魏黎,还是明显常有人维护的坟墓,都彰显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魏黎在这里依然有内应,一旦有什么外来的风吹草动,就会警惕地、事无巨细地告诉千里之外的他。
恐怕姜津在踏入村子的第一秒,就有人给魏黎通风报信。一个满载秘密的大本营,怎么不会找人监视呢?
“说是眼线也太不近人情了。”魏黎蹲下,熟练拔掉了附近的杂草,“他们只是看我长大的长辈,认认真真去做我拜托的事情。我很感激他们,所以每个月会给些生活费,仅此而已。”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低头看着供着的零食,没再说话。
姜津的视线从墓碑慢慢移到魏黎的侧脸上。他想起来在宿舍共枕的那次,也是同样的角度看他的侧脸,明明五官没有什么变化,但如今物是人非,感受也天差地别了。
姜津又说:“我能找到这里,你是不是很意外?”
魏黎笑了几声:“确实很意外,没想到为了探究我,你会想方设法套出魏怀月的话,然后千里迢迢跑来。进山费了不少功夫吧?我上中学的时候每个星期都得下山,当时路比现在还难走,如果能碰上搭车,那就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但如果没有,只好靠着两条腿。”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甚至还掺着一丝笑意,似乎在分享陌生人的事情,觉得很有趣。但其中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津深吸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那个雨夜,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十岁的小孩本来就掌控不了所有事情。”
听了这句话,魏黎半天没说话,思绪似乎又飘到了那时候。他低下眼睛:“可你知道吗?当时她还活着的。”
姜津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目击者只有我一个,她躺在地上,全身是都是羊水和血,旁边是母体的白花花的肠子。她两只手就在那么乱扑。我抱起来,身体很小,很软,很轻,是温热的。她当时就是还活着,连着脐带,手脚还在动。”
姜津察觉到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嘴角的肌肉也在扭曲。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但是,过了十几秒她就停下来不动了,跟那个女人一样。后来我看见被碾碎的昆虫也是这样的表现,条件反射似的挣扎几秒就死透了。我脸上也是血,到处求人,让他们送去医院,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而魏勇,那个罪魁祸首,自私自利地逃逸,最后一次听说他的踪迹是出现在了S市,所以,我考了那里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