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川拾起手表套上手腕,右手拨动着表带,不知是不是在丝巾里待得久了,表带变得过分丝滑,他脱手几次后,走到沈璧然面前,“可以帮个忙吗,我赶着去见人。”
顾凛川的手腕抬在沈璧然面前,沈璧然非常抗拒触碰这种诱惑源一般的存在,但他不想表现得很做作。
“当然。”沈璧然把手机放在桌上,伸手捏住表链,机括入扣,发出一声轻而利落的“咔嗒”,衬得周围更加静谧。
静到呼吸可闻。
顾凛川放下手臂,手腕不经意地在沈璧然指尖划过,沈璧然缩了手,但顾凛川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垂眸看着他,低声道:“我想再次为昨晚道歉,提起小山,让你难过了吗?”
或许是站得太近,沈璧然觉得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仿若有形,在空气中缓缓落下来,披在自己身上。
沈璧然后退半步,摇头。
顾凛川转回平常的口吻,“你昨晚是在遛狗?”
“嗯。”
“当时已经凌晨一点了,一个人外出很不安全。”顾凛川语气有些认真。
沈璧然知道这不是没事找事,顾凛川非常在意安全,上小学时,沈璧然半夜遛出家和同学去关门的商场探险,结果被变态尾随,给顾凛川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从那之后,顾凛川每晚都会醒来一两次,从阁楼上下来,推开沈璧然虚掩的房门确认他还在乖乖睡觉。
沈璧然说:“有朋友在。”
“哦?”顾凛川语气微妙,“那就更抱歉了,希望我没有破坏你们深夜的谈兴。”
“本来也没在聊什么。”沈璧然随口说,“不是很熟。”
或许因为话题走向闲聊,顾凛川的神情轻松了些许。沈璧然见状便道:“表送到,我先走了。”
“你的手机。”顾凛川拿起刚才被沈璧然随手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递过来给他,“开车小心点。”
手机从一只手递给另一只手时,忽然发出一阵震动,屏幕随之亮起。
【万安墓园提醒您:您已预约今日祭拜,请……】
沈璧然心下一惊。
今天是顾凛川的“忌日”,他竟然完全把这件事忘了。
他下意识看向顾凛川——对方的视线正正落在屏幕上。
第9章
万安墓园有忌日服务,请僧人为死者念经祈福。顾凛川只有衣冠冢,所以他的仪式门道更多、更复杂。刚出国那几年,沈璧然经济上有点局促,几乎是倾尽所有才给顾凛川置了坟、安排最庄重的仪式。
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得阻止那些高僧继续为顾凛川念大悲咒。
沈璧然内心绝望,但神色从容,接过手机道谢转身,边走边在心中狂念: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
“等一下。”
“……”
“抱歉,但……我好像不小心看到了短信内容——”顾凛川略有迟疑,“你要去墓地?”
沈璧然转身露出完美微笑,“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顾凛川神情严肃,“那块墓地,是……沈老爷子?”
沈璧然百感交集、万般无奈,“不是。”
顾凛川思量道:“那是谁?你大伯一家安好,难道……”
“别多想。”沈璧然连忙打断他,“也算是个亲人吧,但不是我父母。我……”
他顿了下,低声继续说:“爸爸去美国第一年中风走了,但是葬在了旧金山。妈妈现在很好,只是不太愿意回来。”
顾凛川望着他的目光震惊又痛惜,沈璧然挪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不知是窗外刚好有云飘过,还是因为顾凛川高大身形的遮挡,满室光亮忽而消散。他在晦暗的光影中垂下眸。
默然许久,顾凛川忽然问:“还记得我给你读过的那首诗吗?”
沈璧然心中怔忡,却没有看他,“哪首?你给我读过太多首诗了。”
“第一首英文诗。”顾凛川顿了下,声音低低的,却很郑重,“We will grieve not, rather find strength in what remains behind; In the primal sympathy, which having been must ever be……”
沈璧然心尖一阵抽搐,不自觉地抬头,顾凛川也正凝视着他,目光深沉温柔,仿佛要直直地投射入他苍白的心底。
近乎本能地,他轻声开口:“In the soothing thoughts that spring out of human suffering;In the faith that looks through death; In years that bring the philosophic mind.*”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而是继续寻觅力量,在残存的往昔中;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在源于苦难的精神慰藉中;在窥破死生的信念中;在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方才遮挡的那片云又静默地飘远了,满室昏幽消散,世界重归明亮。
沈璧然勾了下唇,“我那时是十岁吧?还不知道生死是何物。”
“是十一岁。”顾凛川说,“那时我也一样无知。但还好,无知时偶然所得,总算也能在此刻聊以慰藉。”
“谢谢。”沈璧然抿了下唇,“顾总,我先走了。”
顾凛川没再阻止,但却一直把他送到停车场,依旧跟着。
沈璧然无奈,“我要去墓地。”
顾凛川说,“既然是沈家人,我也该去尽一番心意。”
“你不是约了人吗?”
“不重要。”
“……”
沈璧然换了一桩推辞,“到访者需要提前预约,你进不去。”
其实是可以的,只要不违法,顾凛川可以做任何事。沈璧然知道这个理由很弱,好在顾凛川也没拿权势反驳他,似乎察觉了他的抗拒,让步道:“那我送你过去,你心情低落,不适合开车。”
沈璧然再想争论,却已经被拿走了车钥匙。
顾凛川第二次开这辆特斯拉,变得驾轻就熟,还把座椅向后调了一点,顺畅地驶出光侵大楼。
沈璧然目视前方,面色麻木,如坐针毡——顾凛川死也不会想到,他正开车前往自己的坟。
偏偏顾凛川这时又问:“是沈家的远房亲戚么,我见过吗?”
沈璧然机械地开口:“很难用见没见过来定义。”
“什么?”
“……”他扶额,“不是沈家人,只是和我关系亲厚,胜似亲人。”
顾凛川顿了下,“朋友?”
“嗯。”
“同龄人?”
“嗯。”
沈璧然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问什么了,索性直接道:“因为意外。”
顾凛川沉默了。
周遭气压似乎变得有些低。沈璧然不知道顾凛川是不是在为同龄人的短命而惋惜,只希望他就此打住。
可天不遂人愿,顾凛川片刻后又问:“你去祭拜,不需要知会他的家人吗?”
“不用。”沈璧然说:“是我为他立的墓。”
车里又安静下去,顾凛川似乎不太擅长看导航,在路口反复确认了几次,而后才又漫不经心地道:“那看来是很重要的朋友了。”
“嗯。”
顾凛川语气平静,“什么时候认识的?”
“以前。”
“出国前还是……”
“反正很久了。”
“同学还是……”
“都是。”沈璧然说,“别问了。”
再问真要完蛋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心中平静而绝望。如果可以,他希望换自己躺在万安墓园里,恐怕也比坐在这车上舒坦点。
路程很长,沈璧然渐渐地有些昏沉,手肘撑在窗边放空。
“不舒服么?”顾凛川说:“脑震荡的恢复期很长,你要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