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有的。
但高兴之余,更多是种模模糊糊自己也说不清的惭愧,像海面下一闪而过庞大阴影,让人不敢直面。
之前青年说是自己的粉丝,他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如今这份一眼就知道有多用心的礼物,以及坦诚真挚的剖白,让丁篁面对谈霄忽然生出一份胆怯。
自从想要改变的念头在心里破土而出后,焦虑的情绪也随之滋生,丁篁不愿联想作为原创歌手,却长期困于泥沼停滞不前的状态,他只恍惚感觉是现在这个自己,替从前的自己收割了感谢、霸占了果实。
而曾经肆意挥洒、创作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状态反而如同一场梦,随着时间流逝,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了。
我真的……还能找回以前的自己吗。
真的还能变回那个可以用音乐表达自己,也给别人支撑的丁篁吗。
枕着深夜风声,他心底第一次悄悄冒出了疑问。
之后几天,丁篁面对谈霄一直有些不自然,好在王老师听完他想要收录小众民族乐器的诉求后,专门将一位擅长当地乐器的老人家介绍给他,于是丁篁录完音,每天还会继续去对方家里学习如何演奏。
而谈霄大部分时间留在学校里,跟着赵浔安帮忙修理教室年久破损的屋顶,还有为学生们打造一批新的桌椅。
算起来,一天下来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这让丁篁稍稍感到松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当地老人家里如常练习。
那种小众民族乐器名叫乌哆,外形呈中空管状,腔体弯曲有弧度,一端较粗,另一端收口尖细,看上去酷似羊角,但实际是由木头掏空制成。
丁篁拿在手里的这支乌哆是在老人指导下新做的,在腔体中间用手工凿开一个小孔,内部放置簧片,演奏时从小孔吹气,两手拇指按压在两端开口处,配合吹气不时堵住或松开,加以颤抖的手部动作,就会发出高低不同的音调变化。
听老人所言,这种乐器以前常由当地青年为心上人吹奏,具有定情含义。
乌哆吹响时调子很高,可以媲美隔山对唱的山歌,仿佛能伸到云彩里。
“也能伸进心上人的耳朵里。”
在老人含笑的意有所指的目光中,丁篁耳廓发烫,抿着嘴巴默默避到庭院树荫下。
爽秋时节,晴空高远,染涂金黄色的树叶随风瑟瑟拂揺,丁篁望着树梢,赵浔安那句“喜欢会变成源源不断的创作欲”蓦地闪现耳畔。
他仰起脸,静静接住树叶间洒下点点暖意的光斑,脑中不由自主回放着离开别墅后,这一路看到的风景、听到的声音、遇到的人和事,以及,与青年相处的一点一滴。
某一瞬间,丁篁不自觉抬手将乌哆放置唇畔,提气想吹些什么,可视野余光忽然出现一个黑点,定睛望过去,发现瓦蓝的天空上竟悬浮着一架无人机,并且正朝他所在方位越飞越近。
在这样隐蔽偏僻的山沟里,旅游资源也尚未被开发的村落,怎么会出现无人机。
是赵浔安他们车队带来的吗?
难以忽视心中强烈的违和感,丁篁刚欲转身,结果迎面恰好撞上跑进院子的谈霄。
“你怎么来——”
话未说完,青年一把拉住丁篁手腕,沉默地带着他快速移动到侧面院墙阴影下,避开无人机的探测视域。
谈霄转过脸,鼻尖上依稀挂着汗星,眉头微皱压低声音说:“我刚从赵哥那边过来,确认不是他们的无人机。”
话一出口,丁篁心里铮的一声。
一个最令人不安的答案在心头缓缓浮现。
他抬眼望向谈霄,青年也面色严峻地回看他,微微点了下头。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却在对方眼中不约而同看到一致答案:可能是梁嘉树派来的人。
比起城市,这里还是太荒无人烟,缺乏足够的“目击者”。所以自觉不该再多停留,以免牵扯到本地的村民,丁篁和谈霄以最快速度回到校区宿舍收好行李,接着由赵浔安开车带路,马不停蹄地离开察禾沟,目标直奔最近的火车站。
离村前,孩子们还在上课,土灰色低矮平房中传出稚嫩清脆的读书声,丁篁悄悄走进王老师办公室,在桌角一本新华字典下压了张支票。
而那只乌哆被他系在背包侧面,和牛皮手鼓挨在一起,随着动作不时互相轻碰发出声响。
山路起伏颠簸,就这样一路摇摇晃晃,暮色降临时赵浔安带着他们出了山,车窗外城市建筑群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又行驶近半小时,华灯如流,他们抵达车站。
谈霄下车背好行李,站直身体,将租来的越野车钥匙交给赵浔安,解释临时有急事,只能拜托他帮忙还车。
而轮到丁篁道别时,他站在原地面色踟蹰,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从右肩斜挎向左肋的吉他背带。
和赵浔安的重逢始料未及,分开时也匆忙仓促,顶着对面和煦轻淡的目光,丁篁定了定神抬起头,主动开口说:“吉他我会继续好好保管的。”
他盯着赵浔安,目光略有轻颤,却有意让自己直直对视他双眼说:“我会自己去感受和尝试的,我们现在有了联系方式,等我找到恢复状态的那条路,我会告诉你的。”
赵浔安轻抬下巴,笑着应声:“行,那你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丁篁点点头,朝他挥手,然后转身向车站入口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又回头一脸信誓旦旦地看着他说:“你的直播我也会继续看的。”
闻言赵浔安嘴角一扯,露出惯常插科打诨的样子:“不是,就光看啊?不刷几个火箭支持支持吗丁老板?”
丁篁眨巴几下眼睛,老实回答:“也会刷的。”
怎么还是时不时就犯呆……
赵浔安被丁篁逗得摇头失笑,手背向外摆了摆,说:“快去吧,别误了车。”
车站入口一片白光泛滥,这次丁篁转身向前,没有再回头。
“小哑巴,”望着他背影,赵浔安用如常音量说,“以后高兴点啊。”
丁篁脚步没有停顿,不知是否听到,而谈霄跟在他身后,与赵浔安对视一眼,也转身随丁篁一起走入火车站。
由于事先在微博透露过行程,几乎一进站,两人便被粉丝团团围住。
车站大屏上显示他们购买的班次已经开始检票,在安保人员的协助下,丁篁和谈霄顺利上车。
落座后,丁篁压低帽檐挡住大半面孔,胸膛上下起伏,呼吸还有些急促。
选择列车这种交通方式虽然需要面对各方视线的压力,但这也是能够避免被梁嘉树派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抓回去的有效手段。
以国土最北端的边陲小城为终极目的地,他们乘坐火车沿着原定路线继续北上。
因为途中不乏有一些值得停留游览的城市,所以丁篁和谈霄商议后决定中途在东谷市下车。
这次为了保证有足够的“目击者”,谈霄提前预定了一个三城双周的包车小团游。
列车驶离车站后,窗外灯火逐渐稀落,他们所在的车厢乘客并不算多,但时不时有其他车厢的歌迷看到网上信息后特意过来。
丁篁为了给他们留出空间特意坐远一些,从车窗倒影上看着青年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应对,遇到想要签名的粉丝也都以手腕有伤未愈的理由拒绝,改为合影留念。
渐渐的,夜色愈深,找过来的人也少了很多。
丁篁坐回原来位置,透过帽檐用余光打量身旁谈霄,终于忍不住好奇地转头问道:“你原本算是几线演员,平时也会和很多粉丝打交道吗?”
闻言青年扫过来一眼,煞有其事地叹口气:“我啊,十八线糊咖,和那些粉丝互动都是平时闲着没事儿脑补预演过的。”
丁篁一脸狐疑地看他,表情明显不信。
“嗡”的一声,手机弹出推送,两人现身火车站的照片已经爬上热搜。
丁篁点进翻看一圈,没有刷到对“梁嘉树”身份感到质疑的评论,大多数偶遇他们的网友都在留言说“梁嘉树”本人比电视上看起来更加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