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作不知地问:怎么她没来看您?
老师就笑着端起茶盅,说起,她啊,一向最不善这些人情往来,想必把我忘了。
他笑说,怎么会。
白驹过隙,他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扎着一头马尾,安安静静地坐在画板前发呆,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便像惊弓之鸟一样从凳子上直起身,警觉地望着他。
她有一双教人过目难忘的眼睛。
幽深中藏着悲恸,然而凝视着别人的时候,却又眸若清泉。
这样的目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站在画架前,一身清寒,警惕万分地望着他,那个模样,不知为何记得那样清楚,片刻不曾忘记。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比别人多注意她一些。
注意到她被徐老表扬之后,飞速变红了的脸颊。
注意到她对身边人的警觉和隔离。
注意到她淡得几乎出奇的笔触。
那天,他提前完成了素描,被徐老师指派下来给她改画。他略略地看了一眼她的画,心中已很满意,拣起一只6B下笔,第一笔就断了笔尖,那一笔在画面上留下一个难看的印迹,他皱起眉头,从她的笔盒里挑挑拣拣,竟找不到一只能用的笔。
他看见她略显委屈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竟然没有恼怒,还不辞辛苦地耐心削起笔来。
渐渐,他已经习惯每天下楼帮她改画。
不过半个月,她的素描进步飞速,他虽然嘴上闭口不提,心里却有一丝骄傲,好像竟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学生。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那时大概是把她当做了自己小辈一般的存在。
他发现,她开始对身边人卸下心防,打成一片。
有时见她站在猴子和圆子一行人中间,眉目间都是春光,他很困惑。
因为她从来只恭敬地叫自己:师兄。
段然觉得,他那时候对这两个字,是有些讨厌的。
听着不顺耳,大概是这样。
于是他连名带姓地叫她,铿锵有力,字字清晰。
有一日冬天夜里,他记得猴子来嘱咐他送她回家。
一路上,她吞吞吐吐了半天,只问他:有没有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徐老。
他摇头。
她呢喃说,她也觉得他不像是会准备礼物的人。
那么他像是怎样的人?
他在心里反问。
他想难怪她只叫她:师兄。
师兄。
淡漠又疏离。
病愈之后,林家人托林伯父来和外公说过几次两家的亲事。
外公一向厌恶林家人的惺惺作态,碍于面子,只好敷衍说让小辈自己决定。
他记得这门亲事是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定的,小时候两家人做过邻居,几乎从儿时开始,林葵就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形影不离,在大人眼中,以为这便是青梅竹马了。
他搬到市区的公寓单独生活的那年,林葵也十分自然地搬到了他公寓的楼下。
他有些无可无不可地被动接受着这段关系,林葵提出暑假一起去画室,他就答应了。
那个暑假,画室异常的混乱。
一批又一批的兴趣班来来去去,他们也被赶到楼下的画室。
杜青晓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被老师提溜进了艺术生的班。
陈老师几乎天天要拿起她的画赞许一番。
那时候他心想,这起码有他一半的功劳吧,虽然她天资也高。
也是那个时候起,大概也有他不再给她改画的原因,她和圆子猴子的关系越来越近,却渐渐和他疏远。
秋天的那次写生,他答应了带林葵同去。
爬山的时候,看见她和圆子猴子笑作一团地走在最前面,他突然有点后悔。
那种胸腔中烦闷的感觉,让他不舒服地皱着眉头,林葵关心地凑上来握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
他展开眉头,胡诌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晚上,林葵不肯坐在篝火前,拉着他去散步。
夜色无垠,月光皎洁。
林葵笑着靠近他,在唇上落下一吻。
他先是震惊。
这种身体的接触,感觉那么陌生。
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兴奋,而是一股排斥。
直到在余光中,看见树丛后那道熟悉的影子。
他怔住了。
林葵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他眨眨眼,树丛后的影子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