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路灯似乎没小时候那么亮了,一排排站在那里,都把自己当做月亮,等纪颂再想起来要抓紧回忆些什么的时候,暖黄光线已被救护车急闪的红□□代替,冷暖两种色彩交错着拍打在纪颂脸上,提醒着他医院到了。
刚到时,姥姥刚醒。
老年人生着病,在夜间不能平躺,就半靠在加高枕上望着纪颂,握着他的手,一来二去都在问那几句“考了多少分”、“一本还是二本”等等,纪颂耐心解释了几遍艺术院校不分一二本,也说不清,只得搬了几个上世纪70年代的知名老校友出来说,姥姥才满意地放开了他。
姥姥慢性心力衰竭,走几步就喘,未来离不得人,估计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子。
“你呀,爱笑,脾气又好还聪明,该读个师范的,”姥姥念叨,“读个师范,出来当老师教书育人最好……你妈妈不听话呀,读了师范还跑去创业……”
“我妈现在挺好的。”纪颂给他妈找回场子,“当老师要负责那么多学生,很辛苦。”
而纪仪龄,只对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好了。
纪颂都不需要妈妈对他负责,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病房即将熄灯,走廊上有家属开始临睡前的走动和洗漱。
看完姥姥,纪颂原以为要留下照顾,结果舅舅提了条凳子坐在床尾,叼了根烟咬在嘴里过瘾,没点火,尝烟丝的味儿,朝病房外指了指,低声道:“今晚你不用在这守了,你回福源看看你妈去。”
福源是姥姥家所在的老城街道。
纪颂怔住,“福源?我妈在?”
“不仅你妈在,”舅舅托着腮看他,“我姐夫也在。”
梁牧是知识分子,以前舅舅总是很自豪地一口一个“我姐夫”,今天却怎么听着都不对劲,更趋向于一种揶揄。
“我爸不是去做田野调查了么?他说下个月还有研讨班,很忙的啊。”
纪颂心想可能是姥姥生病,梁牧抽空回来看一眼,便准备提起行李往外走,“那我明天来换舅舅的班?”
舅舅笑着打哈哈:“明天再说嘛。”
纪颂没多想,匆匆和姥姥道了别,小跑去医院门口打车回家。
姥姥家在六层楼小洋房的一楼。
房屋年事已高,墙体有剥落的痕迹,过一座石桥就能直接进单元门,与之相关的回忆几乎贯穿了纪颂童年的新春佳节。
每年他都在姥姥家吃除夕年夜饭,大年初一再去爸爸那边,紧接着就是无止尽的上坟、上坟、再上坟……
梁牧有爱讲故事的职业习惯,总绘声绘色地给纪颂强调这里埋的是他谁、干什么的,给家族做过什么贡献,其中不乏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只要姓梁,梁牧都会说给纪颂听,还手绘过一份地图,说哪片山全是坟,以后等自己老了死了,纪颂作为后人,一定要记得坟在哪里,千万不要找不着路。
当时8岁的纪颂不太理解。
他白生生的小脸被烧纸钱的火扑得烟灰,活像才挖了煤,眼眸依旧亮澄澄的,说,埋进去的那些人是谁?
梁牧已经口干舌燥,说我不是才告诉你了?
纪颂点头,嗓音甜糊糊的,问,可我都没见过他们呀爸爸,为什么还要上?
梁牧说因为那是你祖宗!
如今18岁的纪颂依旧不能理解。
就像现在梁牧拿着一张雪白连史纸,“啪”一声拍在桌上一样让人不能理解。
那纸是楮皮纤维做的,纸薄而坚韧,上面用毛笔写了两个大字:梁臻。
平时阅片量足,纪颂想象够丰富,结合刚才爸妈争吵的几句内容,心脏重重地敲击了下肋骨,“这是……”
私生子?
“颂颂。”
纪仪龄原本坐在沙发扶手上,一见纪颂进了屋,连忙站起来叫他,哪怕她已经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还是神色慌乱。
梁牧穿了件短袖Polo衫,袖口高挽,争执得面红耳赤,已不是人前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开口极为尖锐:“颂颂,你还不知道我和你妈离婚了吧?”
指尖微微发麻,纪颂掐了掐掌心,肉陷下去一小块,耳朵有些胀痛,却没做出反应太大的模样,如实回答:“不知道。”
他早该想到的……
家里橱柜中那些方便面,应该是平时做饭不好吃的爸爸自己贮藏的,火鸡面过了期,说明一向爱干净、收拾的纪仪龄很久没有清理过家里的东西了。
一开始妈妈同意他去集星参加艺考集训,会不会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就能住校,不用每天回家,那么被发现离婚的概率就小些?
其实父母的婚姻早就出现了裂痕,只是他疲于高三冲刺,心里有猜想,一直回避这个事实,不愿意去提起。
纪颂在原地站着,没吭声。
他很少有这样控不住场的时刻,憋不出半个字,喉结像石子滚过湖面,最后跌进沉默里。
可他不是小孩了。
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不说话。
手机在衣兜里震动,纪颂扫去一眼,是赵逐川发来的:回姥姥家了吗?
纪颂深吸一口气,回复:回了,我爸妈摊牌了,晚点儿再给你说。
他再把手机锁屏揣回兜里,抬头问:“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是冲着梁牧说的。
梁牧直接回答:“因为你妈不让你跟我姓。”
纪仪龄一愣,直接伸手推了把梁牧,提高音量:“姓梁的,你要不要脸?当初我们结婚,是谁主动说房子都让女方出了,那孩子随母姓天经地义?现在孩子多大了?是你反悔!”
梁牧面孔轰然开裂:“那你说纪成沣是不是你弟弟?你纪家后继有人,为什么你非要和我争这个?我哥都死了!”
纪成沣是纪颂的舅舅,离婚后暂未再娶,但在梁牧看来,以他爱沾花惹草的性子,过不了几年就会给纪怀岚带个后妈回来,再生一个孩子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面对丈夫的指责,纪仪龄很冷静,只说:“不是你家惨你就有理的。”
知道理亏,梁牧气焰也弱下来,闷闷道:“你让儿子自己选。”
纪仪龄忍不住了:“你少拿你那套什么传香火的道理威胁我儿子!”
梁牧怒极反笑:“我威胁他?”
一见冲突升级,纪颂一句话没说,鞋都没换,先进屋站在了纪仪龄身边,大脑还没缓过劲儿,眼睛一直盯着梁牧的手,怕他有动作。
纪仪龄说:“就算他一生下来就叫梁臻,叫梁颂,哪怕是梁纪颂,他如果不想生小孩,你也管不着!纪颂是随我姓,是纪仪龄的纪,不是随我爸更不是随我弟!”
望着她,梁牧欲言又止,一句话像在喉咙里腌制许久,才喃喃道:“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就非要和我离婚,都到这个年纪了,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只是老了,”纪仪龄打断他,“不是死了。”
梁牧没耐心再多解释,满脸烦躁,显然和前妻再无法进行沟通。
纪颂看得出来,梁牧是没打招呼自己追来的,再加上姥姥生病住院,他有理由过来探望。
梁牧要么是还想复合求原谅,要么就是觉得纪颂现在毕业了,是彻彻底底的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选择。
“颂颂,现在我和你妈妈已经不是夫妻了……”
临走前,梁牧站在换鞋柜边看了纪颂一眼,眉头紧皱,“要不要改姓,你自己考虑吧。我去医院再看一眼,就回去了。”
纪颂说:“姥姥休息了。”
梁牧一顿,“那我下次再来吧。”
大门猛地关上,砸出极大的声响,落了满地灰。
“其实你姓什么都可以,你明天要改名叫皇甫颂我也懒得管你,”纪仪龄仍在啜泣,“我是看不惯你爸出尔反尔,全天下的便宜都让他一个人占了……你初三的时候,他就提过想让你改姓,我没同意。现在姥姥病着,这一年我和你舅舅忙前忙后跑了医院很多次,根本顾不上处理他这些事……没想到你都快成年了,他还没打消这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