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_作者:三岛由纪夫(17)

2017-12-19 三岛由纪夫

  近江做了个鬼脸儿,迎了上来,他极力做出怪相,装作要滑下去的样子给我看。而且,他抖动着手套的指尖嘲弄我;在我的眼里,它看上去,就像是马上要刺穿我的危险武器的锋刃。

  我的白手套与他的白手套,多次打在一起。每次,我被他手掌的力量所迫,身体摇摇晃晃,他也许是想尽qíng地耍弄我,我看得出他是故意不用力,以使我不会过快地败北。

  “啊!好险。你真够厉害的啊!我已经输了,马上就要掉下去了——看啊!”

  他又伸出舌头,装出要掉下去的样子给我看。

  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我觉得他在不知不觉地损坏自身的形象,这使我感到难以自容的痛苦。我一边被他步步bī近,推推搡搡,一边低下了眼睛。趁这机会,他用右手用力扒拉了一把,我眼看就要掉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she地紧紧抓住了他右手指头。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握住了他被白手套紧箍着的手指。

  那一刹那,我和他面面相觑。简直就是一刹那,做怪相的表qíng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奇怪地充满了直率的表qíng,说不上是敌意也说不上是憎恨的纯洁的剧烈的东西迸发了出来!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是被拉住手指,身体失去平衡那一瞬间bào露出的毫无内容的表qíng。但是,在我们两人的手指间jiāo杂着的闪电般的力量的颤抖,以及从我凝视着他那一瞬的目光中,我直感到近江读到了我爱他——只爱他一个人。

  两人几乎同时从圆木上滚落下来。我被人扶起来。帮我起来的是近江。他粗鲁地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默默无语地掸去我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臂肘和手套上,也沾着可以看得见霜亮的泥土。

  我像是责怪他一般抬头看他,因为他拉着我的手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开始,同学都是一样,拉手抱肩的亲切是十分自然的。当听到整队的哨音时,大家就这样赶往整队地点。近江跟我一起滚落下来,也不过是被视为看够了的游戏结尾。因而我和近江手挽手地走,也并非格外引人注目的qíng景。

  但是,靠在他的臂膀上行走,我感到无比的喜悦。也许是由于天生的柔弱,我是所有的喜悦中都伴随着不吉利的预感。我感受到他臂膀的qiáng劲,并通过我的臂膀感应到我的全身。我想就这样走到世界的尽头。

  但是,一来到整队的地点,他就糙糙地推开我的臂膀,站到他自己的队列位置,而后,再也没看我一眼。在cao练过程中,我多次将自己的白手套上的泥污,与隔着4个人站在那里的近江的白手套上的泥污进行比较。

  ——在这种不知缘故的对近江的倾慕之心中,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甚至连道德的批判也没加入。要是企图进行有意识的集中,我也就不存在了。要是有不带有持续和进行的恋爱,那只有我这种qíng况才是。我看近江的目光,总是“最初的一瞥”,换句话说,是“劫初的一瞥”。无意识的cao作gān预了它,不断想从侵蚀作用来守护我15岁的纯洁。

  这就是恋爱吗?看起来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在后来多次被反复推敲的这种恋爱中,也具备着它独特的堕落和颓废。颓废的纯洁,在世上所有的颓废中,也是xing质最恶劣的颓废。

  但是,在对近江的单相思,在人生中最初遇到的这恋爱中,我真像是将天真无邪的ròuyù隐藏在翅膀下面的小鸟。使我迷惑的,不是获得的yù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

  起码在学校期间,特别是在无聊的上课时,我无法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对于不知道所谓爱是追求和被追求的我来说,除此之外,我还能gān什么呢?所谓爱,对哦来说,只不过是小谜一样的问答,总是以谜的形式来互问。我的这种倾慕之心,连以什么样的形式被回报都没想过。

  所以,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感冒却没有上学。正好那天是三年级学生的chūn季体检日,直到第二天上学都没想起。在体检当天休息的两三个人,都去了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瓦斯灯在阳光she入的房间里,似有似无地燃着兰色的火苗。到处都是消毒药的气味,全然没有以往少年的赤身luǒ体拥来挤去地去体检特有的像是笼罩着甘rǔ般淡淡桃色的气味。我们两三个人冷飕飕地一声不响地脱去衬衣。

  一个跟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瘦的少年,站到了称体重的秤上。看着他那长满汗毛的瘦弱苍白的脊背,一个记忆突然苏醒,即我总是想看近江的赤身luǒ体,那愿望是那样的qiáng烈;我真是愚蠢,没想到恰好可以利用体检这一机会;这机会已经错过,若要等来机会,只有等待毫无指望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