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得更急了,学校光秃秃的黑砂跑道被太阳烤得烫脚,树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我眼前看不到一点光。
这是我跟戴端阳的第二次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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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一年的一个秋天,外面刮著风,下著大雨,绿化带的叶子被风一làng又一làng地揪著,渐渐地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又薄又利的碎叶子在风里打著旋,刮在人的脸上,简直能割出一道血痕。
我在这鬼天气一步步顶著风挪回宿舍,刚一松懈,手上的伞就被一阵风chuī得倒掀过来,人被伞拽得往後连退几步。
我费力地收好伞,把被雨淋湿的头发拨到脑後,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拧开门,这才看见宿舍过道上摆著几个崭新的塑胶脸盆,把路都给堵了。
我靠著门发了一会呆,舍友招呼了一句:「来新人了。」我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人跪坐在我上铺的空chuáng上,用力抖著被褥,看见我进来,动作突然一顿。
我一眼就看清了他五官的轮廓,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在黑暗里发著光,这麽多年了,我居然还记著他。
许多荒唐事,明明忘得乾乾净净,可是当这个人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眼前,所有的忘记都成了笑话。从他身上挪开视线,彷佛用光了我一辈子的力气。
舍友从旁边推了我一下:「不去打个招呼?」
我没听见似的。早上走得急,装衣服的行李箱还平躺在地板上,箱盖dòng开,里面堆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我一回过神,就看见自己寒酸的箱子大敞著,彷佛被人揭了遮羞布,种种捉襟见肘都露在人前,连忙上前把箱盖用力一掩,猛地踢进chuáng底。
舍友攀著上下铺的扶梯,冲那人咧嘴一笑:「他就这副德xing。走,端阳,我们吃饭去。」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笑著婉拒:「你们先走,我清东西。」紧接著是一阵喧闹,几个舍友勾肩搭背呼啸著出了门,反手把门一掩。
我呆站了半天,慢慢转过身,看见他跪在上铺,把chuáng单的皱褶一点点抚平,直到门锁合拢的声音响起,才慢慢抬起头,冲我扬眉一笑:「我叫戴端阳。」「噢。」我连忙别过脑袋,胡乱地应了一声,有些喘不过气。
真是巧,绕了一个圈子,兜兜转转,还能凑到一块。正神智昏昏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却听见他又问了一句:「你呢,你叫什麽?」我如坠冰窖,从酷暑到严寒,不见了半条命,只听见自己毫无底气的声音说:「钱宁,掉钱眼里的钱,jī犬不宁的宁。」他呆了一呆,然後才开始笑:「那我岂不是戴安娜王妃的戴。」他伸出手,跟我轻轻握了一握,那只手手指修长,和他的脸一样漂亮。
我以为我说了名字,他多少会有些印象,可他倒是健忘,那一点不是滋味被我嚼碎了硬咽下去。
戴端阳侧躺在chuáng上,用手撑著侧脸,和我又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问我复读过几年,爸妈还好吗,有没有女朋友,越是婚丧嫁娶jī零狗碎的事,他打听得越仔细,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肯说,他还是乐呵呵的:「我们两个的大学隔著十万八千里。那麽多学校,我偏偏来你这所jiāo换,多大的缘分,你别不好意思。」我一屁股坐在自己chuáng上,半天不知道该怎麽回。要是别人和我这麽说话,我能跟他吵起来,偏偏是戴端阳。可如果是戴端阳,怎麽会用哥俩好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好像在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口袋里装满糖果的端阳,人畜无害的端阳,圆眼睛、塌鼻梁、嘟嘴、矮矮的端阳,一下子大得离谱。他这麽一忘,我再想跟他卖弄长辈的气魄,就不知从何著手了。
就在我坐在chuáng上发傻的短短几分钟里,戴端阳已经乾净利索地清好了东西,从上铺爬了下来。
他一边蹲著穿鞋,一边低著头问我:「钱宁,餐厅怎麽走?你带我去吧。」我如梦初醒,绷著脸回了一句:「我吃过了。」戴端阳扭过头,看著我笑了一下:「去吧,同学一场。」他微仰著头,眉毛眼睛简直像是画上去的,那一管挺直的鼻梁更是jīng雕细琢的艺术品,他一笑,我就一脑袋的浆糊。真要命!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替他打开门,金白色的光线bàoshe进来,满眼的光。静了一静,然後才是属於台风天的风声和雨声。
戴端阳不声不响地跟著我,我打著伞,学校里的树都是老树,棵棵盘根错节,枝蔓相缠,蒸腾著糙木的湿气,没多远,就是被炉烟熏huáng了半壁江山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