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来这干什么?这不是你爷爷奶奶的家吗?他们人呢?”
“鱼是饿死的。”郑子闫说,他跌进身后的靠背椅,深吸一口气,“你开学多久了?”
“不到半个月吧...”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他又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看外面。”
我往窗外看去,杂乱排列的树木哗哗作响,隔壁后院有一小块空地,像少女头顶的斑秃,突兀又丑陋。
我想了半天才回忆起原来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桃树。
“看到那片空地了吗?”
“看到了。”我说。
我转头,他吞了半只烟下去,才缓缓开口,“我...妈,进局子了,不是因为推你下水的事,是因为她十年前杀了人,就埋在下面。你不好奇郑辉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吗?忙他前妻的案子。”
我心里一凛,那棵树漂亮的枝干,它肥胖撑破土地的根赤裸裸在脑海回放。血肉果然是最滋养的东西,不知是谁这么幸运,死了还做点奉献。
他没说吴倩,更没说妈,只说一个不痛不痒似乎与他没什么干系的代指。他往后稍仰,书柜的影子正好遮住他上半张脸。
“我六岁以后,她就去了m国,半年才回来一次。我们没什么感情,但我觉得至少我把她当妈,可她好像从来不把我当儿子。”
“半个月前在法庭上,她带着手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
郑子闫呵呵笑,烟灰簌簌掉进裤管缝隙,“好像我也早就不把她当妈了。”
“你开学前一天是她开庭的日子,抱歉,我没有去送你开学。至少我得要消化一下妈不是妈,儿子不是儿子......消化一下...我妈是个...”
“杀人犯。”
杀人犯,说出来多轻巧,听上去重于千斤,三个字变成一座高耸入云的的山,锋利的岩石壁将我贯穿,清俊的曲线绕了又绕,灵和魄没有一个幸免。
孙悟空被镇压在五指山下,尚有冤屈可喊,我困在三寸山下,舌头被判处无期徒刑。我拖着被压垮的脊梁走上前,抱着郑子闫的腿坐下。
地板有些凉,他的小腿肚冷得发抖。我把头靠在郑子闫大腿上,他空出一只手摸着我的耳朵,“没人告诉郑驰,但他好像猜出来不对劲了。家都搬空了,郑辉又让他转学。”
“他觉得是我让爸爸做的?”
“嗯。”
“郑驰转学了啊...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辉把你当弱智,你不是也不知道?”
我想照他腿狠狠咬一口,但他身上烟味如此浓重,我又有些舍不得,只喃喃开口,“阿姨为什么杀人?”
“她有病,上次不是还想杀你吗?”
“汪俊...是不是帮她了?”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后院挖坑埋尸。而汪俊这么多年对吴倩衷心耿耿不离不弃,除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想不出别的原因,至于为什么帮她,我便猜不出来了。
“你倒是聪明。”他告诉我,二审还没有开庭,在这之前吴倩将一直住在政府要求的精神病院里。
“她埋的是谁?为什么要杀?哥你为什么要去庭审?”
“你问题太多了。”郑子闫说,“不如好好想想视频是谁拍的,又怎么被郑驰拿到的。”
我不说话了,他的腿一直在微微发颤,我便用了力抱着,直到腿肚不抖时我低头看,脚边的烟蒂烟灰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哥。”我站起身,跨坐在他腿间,“你很难过吧?”
“还好。自从她...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他说得轻松,我看过去,离我不到五厘米的双眼里却一片灰蒙蒙,湖泊寂成不足寸长的死水。深蓝湖面锈成铜色,我试探着潜下去,竟击不起半分波澜,水一钝钝把自己切开,沟壑间是深不见底的血红。我只好在坚硬的,钢琴键一样的铜面艰难行进。
“哥,但是我有点难过,你抱抱我吧。”
他用力一揽将我拥入怀里,我也紧紧回抱他,皮肉好像都消弭,骨头贴在一块儿。他紊乱的气息喷在耳边,我无法控制地想,他在法庭的时候坐在哪?证人席还是观众席?他是好好选了一套衣服去的还是随手一抓?他听完庭审后去了哪里?他害不害怕?
我想穿过时间去抱他,也许是他在法庭上因为激动和悲怆颤抖的小腿肚,但我不能。
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又横亘进脑子,它无耻地运转,像一列脱轨的火车。他听到吴倩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有想起我吗?或者说。
我杀了人,他会恨我吗?
我杀了人,他会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