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失望地踱回去,拿起纸笔,感到压抑的情绪如海潮般涌来,却发现古人诚不我欺,一片伤心画不成。
他只好搜肠刮肚,想在记忆里找出郑清这个人的影子。
却不想笔随心动,一笔一画,勾勒出了一朵花来。
那朵花红得像血。
鲜艳,美丽,层层叠叠,绚烂至极。
他愣了愣,盯着那朵花,有些不可思议。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姑娘的声音:“哟,不得了,小相公思春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那是一朵芍药。
自从画出那朵芍药后,沈怜就再也没有向村里的人打听过郑清是谁了。
他只记得他当时耳朵发烫,慌慌张张把一堆书压在画上面,然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怎么可能,他都不认识那个叫郑清的姑娘!
“我喜欢水仙,”他想,“记忆里好像有个家伙对着水面顾影自怜,最后变成了一株水仙。”
这才是他喜欢的调调,只爱自己,爱到极致。
充满着似褒似贬的讽刺性的浪漫。
那姑娘仿佛得了兴味儿,每次都在沈怜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调笑那朵着露水的芍药。
“小相公,你到底看上了哪家的美娇娘啊?”
“小相公你别不说话呀……”
“小相公你别不理我呀……”
沈怜被问得急了,就深情地盯着那姑娘的眸子,说着眼前人是心上人的浑话。
那姑娘便以手掩面做娇羞状,眉目间一剪秋水含情,嘤嘤嘤地跑开。
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狗男女。
这时候沈怜才算得了闲,真正清净下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毛诗有云,少年少女,说说而又笑笑,互赠芍药,是以传情。
第44章 陶渊明(九)
桃飘李飞, 杨入大水为萍, 海棠已睡, 芍药相于阶。
再到秋风起,木叶落, 也不过一时光景。
蜡梅坼,茗花发, 水仙负冰,山茶灼。
雪花六出。
雪花之后又是一年细雨, 细雨湿了流光,流光又绿了芭蕉。
倏忽间樱桃又红了几度,光阴总在闲处逝。
闲处的少年郎也一日一日地长大了。
沈怜趴在桌上用朱砂画着自己也看不懂的道符,听着那传闻中的神使喋喋不休。
他打断了絮絮叨叨的姑娘,忍不住问:“你真的是神使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多遍了。
姑娘满目虔诚, 郑重点头。
沈怜便崇拜地看着她。
他实在是憋得辛苦,不忍拆穿她, 毕竟如此拙劣的演技, 只能骗骗三岁稚子或是一见钟情见色起意的男人。
这样的皮囊, 既然不是神,又能随时消失, 不是鬼便是妖了。
姑娘也知道他只是不拆穿,但还是摆着神使的谱儿, 念着拙劣的台词,等他质疑自己的身份。
他们两个玩着这样的游戏,并乐此不疲着。
毕竟他们都足够无聊。
姑娘每次都刻意避开死了的郑清, 芍药之后,沈怜也不太追究自己的过去,这件事情也就神奇地搁置了。
“喂,小相公,这次池子里又要沉下去一个女人?”
“对呀,池子里的白骨越来越多,戾气都快溢出来了。”
“谁说的?那池子明明天光云影共徘徊,清得很呐。”
姑娘和沈怜便为这个并不高明的冷笑话笑岔了气。
唯有源头活水来啊。
什么时候活水也冲不散那些尸臭味儿的时候,民愤也就要溢出来了。
神婆依旧在池子边做着祭天的仪式,渎神女人要被慢慢沉塘,塘边的村民却都麻木着表情,连那一点点劣根性的兴奋都没有了。
沉沉沉,整日就知道沉,村子里安康的后代却还是越来越少,白痴却越来越多。
不是所有孩子都是那个得了神恩的沈怜。
他们现在或许都有些怒,有些惶恐不安,就看什么时候敢言。
祭神敬神,神却不给福报,可是他们还不够虔诚?
他们不知道,内心满满是对人丁凋零的担忧。
神婆也渐渐老迈了。
只是几年光景,她却像是老了整整几十岁,整张脸千沟万壑,再不复当年把沈怜关进祠堂时的精气神。
她不担忧自己后继无人,却也担忧这个村子未来能存在多久。
她回到家,看到认真画符的沈怜,有了些许安慰。
她却不知道,村子里已经传遍了恶果是她这个不称职的神婆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