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仙骨二字,兴致也被勾了起来,侧耳听的更为仔细,云杪却又止了声。他微一震指,杯中酒液便摇晃着洒落几滴,神色落在斑驳竹影下,显得晦暗难明。
“褪下仙骨须得是心甘情愿,而所要忍受的痛苦,亦非常人所能想象,说是千刀万剐,许都轻了,但情爱二字,实在玄妙,她褪仙骨、舍机缘,竟真的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于遭受酷刑之时,她面上还是带着笑的。”
我不禁叹,遭受酷刑时,面上竟还能带着笑?
这琅凤帝姬实在痴情,为心上人肯舍弃仙缘与仙身,已是交托十成的真心了,都说应以真心换真心,那弟子也理应以十成的真心来待她才对。
想来故事说到这里,许是离圆满不远了。
然而,云杪的话锋却陡然一转:“只是,这玉连环被族人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人心的污秽丑恶。她不知道,这世间上的所有男子,并不是都如她父君一般的光明磊落,而世间情爱,也并非你付出了十成的真心,旁人便会以十成来待你。”
“等她明白的时候,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原来自相遇起,那弟子就在欺骗她、利用她。花言巧语、柔情蜜意,不过是诱她上勾的饵。”
“那弟子虽身负残缺命格,却心比天高,不愿永远屈居人下。他要向上爬,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即便是做再多的恶事,他也在所不惜。”
云杪的语调不疾不徐、无波无澜,像是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他人的爱恨纠葛。我却难以做到如此冷静,心里仿佛涌上许多说不上来的难过,沉沉坠在胸口。
就好似那帝姬所遭遇的一切,都曾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过,所以只要听到这些话,便觉得极为感同身受。
“可情爱二字,着实玄妙。那弟子费尽苦心为玉连环编织了一场美梦,却偏偏假戏真做,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为此,他意图想去弥补,但玉连环得知真相后,早已心如死灰,连夜登上了琅凤后山,意欲立下血誓,以赴凡间轮回。”
云杪指尖摩挲着青玉杯的杯身纹络,忽然问道,“小凤蝶,如果你是玉连环,会原谅那名弟子吗?”
换作是我,我可以理解那弟子,却永远不能原谅他的做法。
感情贵在真挚,倘若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别有目的,即便最后是真的动了心,其中也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不复纯粹,所以不值得再继续留恋。
果不其然,云杪的下一句话便是
“玉连环没有原谅那弟子,并且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他们二人相逢即为陌路,如有违背,便让她当场即死。随后她跃入后山,投入俗世轮回。”
“血誓果真应验。那玉连环做了一世又一世的快活凡人,每一世都爱上了不同的人,却唯独没有再爱上那弟子。”
“无论那弟子如何想要挽回,也只能看着所爱之人与他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每一生、每一世,皆是如此。”
确实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真正听到这里,我仍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天底下最大的煎熬,莫过于此。
曾经拥有,却亲手舍弃,再想追回之时,已是求而不得,徒留憾恨。
“琅凤族因酿酒而久负盛名,而凤凰泣之所以名凤凰泣,传言其中是以玉连环之泪入酒,饱含相思苦楚、怨怼憾恨,故能使饮酒之人在梦中回到过去,去弥补那些本不可弥补的怨怼憾恨,去重逢那些已不能重逢的昔日故人。”
“那弟子想回到过去,再见一眼当年那个还是琅凤帝姬的玉连环,故而整日宿醉,再无心族事。后接连数年,琅凤群龙无首,被外族联手讨伐,负隅顽抗无果,很快便销声匿迹。”
“凤凰泣,也只余下这寥寥数百坛。”
我将这故事原原本本地听完,心情可谓复杂万分,又见云杪侧过脸去,目光落在那副人月圆。
“这上面虽是满月之景,月上人影成双,实则为梦中虚像,转眼成空。醒来之后,也不过是彩云轻散,好梦难圆罢了。”
“昨日之日,如水而逝,强求不得。”
“……我明白,其实我都明白,所以我不会如他一样,放任自己终日沉醉于梦中,去追寻那段早已不可改变的过去。”
语罢,云杪举杯,与那空着的青玉杯相碰了一下,而后沉默了很久,才将杯中琼液一饮而尽,轻声道:“可每逢今日,还是想藉着这杯凤凰泣,再见上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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