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定会不得好死。”
想起昔日情形,我兴奋得战栗不已,微微笑起来,凑近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柔声问道:“真的吗?我真的会不得好死?”
我以为这人定会附和,但他沉默半晌,却是摇头:“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替你。”
“你替我?”我只觉可笑,“我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爱侣?曾施你恩惠?曾救你水火?都没有的话,你凭什么替我?”
他只是一遍遍地道:“竹罗,我会替你。”
说谎。我漠然地看着他,这世上绝不会有如此无由而生的热烈爱意,也绝不会有此等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即便存在,也只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我的真面目。
待他看清了,就会与旁人一样弃我如敝履。
无所谓,我早就觉得无所谓了。
厌弃我的人这般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将唇递到他耳边,我用平生最温柔缱绻的语气,轻声道:“你知道吗?千年前,我就是这样杀死于我有养育之恩的义父。被发现后,为逃避罪责,我又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知情的人尽数灭了口。”
看吧,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一个出身不详的怪物。
这九疆六界,该有何其广阔?然而除却主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愿意接纳我。
第82章 巫山一段云其四
等了很久,那人都没有再说话。
我不觉得失望,也不觉得难过。任何情绪在这一刻归于虚无,只余下仅存无多的生趣,支撑着这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说的这般好听,其实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哂笑,想出言讥讽他几句。不等我开口,他蓦地伸出手,掌心抚上我后颈,将我按入他怀里。
震惊之下,我竟忘记了反抗。额头抵在那人肩上,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道,真冷啊。
从这只手再到这个拥抱,无一不是冷冰冰的。如坠雪天冰窖,没有任何温度。
与这冰冷不符的,却是后背传来的那阵轻柔地、近似于安抚的拍打。
“以前受罚,母后总会抱住我,像这样拍三下。”那人用不合时宜的语气,说着不合时宜的话,“她说,昭华乖,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我不想听他的鬼话连篇,斥道:“闭嘴。”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他会这样安慰我,不过是求生避死的本能在作祟。
真以为如此简单……就会将我打动?
“竹罗乖。”微寒气息拂过我后颈。他仿佛听不见我说的话,几近于执拗地,“拍一拍,就不会难过了。”
竹罗乖,竹罗乖。义父拍拍你,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我僵在原地,心神俱乱。
自灵识初开起,我便知我命格低贱,身上混着玄鸟与妖狐的血脉,乃为人不齿的半妖之躯,修炼成仙极为不易。
一个行差踏错,或许就要沦为嗜血滥杀的怪物。
每每修炼受挫,想到或许此生都无缘仙途,我总会避开所有人,孤身躲在暗角,崩溃哭。
无论我躲在哪里,义父总能寻见我。
他最是心细,从不戳破我勉力维持的自尊,只会默默站在一旁。等我哭个痛快后,才将我抱起,轻声哄着:“竹罗乖,竹罗乖。义父拍拍你,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我如鲠在喉,已是悲痛欲绝,眼眶却干涸得寻不见一丝涩意。那些显得自己无能弱小的身外之物,早在无休止的欺辱与谩骂中被我毅然抛在脑后,或许还要更早。
义父逝世的那日,我就将我此生的泪流尽了。
这个人倒是好命。
凭着这句话,我怎么忍心杀他?
全身的力气被霎时抽空,我垂下手,倦声道:“你走罢,我不杀你。”
“一起走。”他纹丝不动,指尖轻触我脊背,“我带你走。”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被他的自以为是所激怒,猛地推开他,向后退了几步,一字一顿,“还不快滚?”
他默然不语,追着我的脚步上前,分出两指点在我眉心,纯粹冰寒的灵力如汩汩清泉,散至四肢百骸。
妖气得以安抚,我找回几分神智,抬起眼,定神看去。
面前这人的长相仍是模糊,看不分明。惟有那双眼,清如明月无尘,穿破层层雾霭阻隔,渗出一点光来。
那微光先是如寥落星辰,落地无踪,却在下个转瞬,粲然生出一地不灭明烛。火光如波澜徐徐荡开,终是吞没无数污秽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