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神_作者:年终(101)

  坏消息,他免费了。

  好在尹辞只是瞬间分神,他坚强地抓紧话题,没被那狐狸绕过去:“略有心疾?”

  是指为半个陌生人发狂的“心疾”,还是指能迅速冷静、下手诛杀神女的“心疾”?终于有机会弄清时敬之那鬼一样的逻辑,他怎会放过。

  时敬之停住动作,禁地下那种晦暗不明的目光再次出现。

  如今四下安定,尹辞看得出那目光背后的意味——并非爱护,也不见缠绵,里面只有纯然的评估。

  许是发现徒弟当真没有内力,比起刚出鬼墓那会儿,时敬之的态度没那么谨小慎微了。他这师父的气势如同一捧要命的杂草,无论压住它的是顽石还是淤泥,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能疯长起来,试图与天地平起平坐。

  而自己愿意踏入浴桶、进行这场谈话,已然着了时敬之的道。他知道自己想留下,那么师父还是师父,徒弟还得是徒弟。

  “师尊,什么心疾?”见时敬之久久不答,尹辞再次发问。

  时敬之叹息着开口:“阿辞,你可听说过‘物瘾’?”

  “物瘾?”

  “寻常人会生出酒瘾赌瘾,为师则有物瘾,对自身之物分外执着,无论是财产、武器或徒弟,其中我最不能舍的,便是自身性命。”

  “寻常人也不想死。”

  “寻常人之于活命,好比爱酒之人之于美酒。可‘爱酒之人’和‘酒鬼’总归有区别。再好的酒,掺了剧毒,一般人也不会去喝,酒鬼就难说了……总之,这种冲动一上来,我自己也不太好控制。”

  尹辞彻底走了神,任由师父刷洗肩膀。

  无论是对徒弟的态度,还是对神女的态度,这个说法都解释得通。但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时敬之的解释太流畅了,流畅得像事先准备好的。

  再者,尹辞行走世间三百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怪异的瘾。“物瘾”恐怕和他的“曾孙身份”类似,真真假假混合而成,难以辨别真伪。

  他们不是至交密友,这等私密之事,想来也不可能和盘托出。

  不过这样也好,凭借假话中的一点真相,他们都能放出一点本性。自己还用得上这只狐狸,来日方长,谁先戳破谁还难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也就是说,我把自己整没了,师尊会发疯。发现可以活下去的线索,师尊会发疯。师尊,您疯得还挺特立独行。”

  时敬之冷哼一声,刷子又使了几分力。

  尹辞微哂:“而且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话音刚落,时敬之停了刷子,神色渐渐古怪起来。看清他的反应,尹辞头皮麻了一瞬。

  看时敬之的表情,不像是“你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屁话”,而是“还有这回事,为师第一次发现”。

  尹辞坐在热水之中,一阵寒意却慢慢顺着脊骨爬上。

  物瘾。

  时敬之对自己的关照、愤怒、疯狂和审视,突然有了另一种解释。

  如同孩童得了第一件礼物,他将它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旦丢失或损坏,必然会悲愤交加。如今剥了这物件的壳子,发现内里比想象中的精致有趣,也必定是要好好审视一番的。

  它会不会伤着我?它要怎么玩才最让我开心?它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无论如何,它是我的东西。

  时敬之往日的种种亲昵与关心,如今回想起来,都像隔了一层膜,又无比顺理成章。

  ……狗屁的弈都时家,正常家庭可养不出这种孩子。

  哪怕一个孩童从小被虐待到大,也会对“人与人的相处”有概念,哪怕是充满愤恨的扭曲概念。然而看时敬之的状况,他连这个都一知半解。

  此人出身,大有问题。

  尹辞彻底转过身,与时敬之四目相对。时敬之仍一脸怪异的茫然,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手里的刷子还在滴水。

  尹辞揪住时敬之垂下的发梢,将人拉到面前。他第一次集中全部注意力,直视那张妖冶过头的面庞。

  一直以来,尹辞以上位者自居。他知道时敬之有些特别,却从未认真注视过他这师父。反正是玩一把就要扔掉的。这人平时又活蹦乱跳,最多偶尔发发疯,没有异常到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步。

  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到底看走了眼。

  透过时敬之那双琥珀色眸子,尹辞没能找到一颗完整的“人心”。

  时敬之目光之底,只有满地零落的碎片。他喜怒哀乐俱全,却犹如赤子,状态原始至极,并没有凑出一个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