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冷眼旁观者,好像这座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唯一会让他愿意多花时间驻留的地方只有“方糖块”。走廊的地板、通讯室的墙角、窗边有阳光洒进来的地方……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他睡眠的好地方。即便他睡得并不舒服,他也不会在意,更彻底利用了没有疾病与超再生能力这两大族群优势。
这么看来,如今的他的确是除了这柄剑就一无所有了。因而他也可以随时没有负累的抛下一切离开。可他留在“方糖块”的意义又不止局限在免费的食物供给、对人族要塞、社会及文化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可以见到科特拉维。
阿达加迦陡然想起方才跟科特拉维进行的最后几段对话。
“我亲爱的智商水平在平均线以下的笨蛋学生,你唯一的优点就是直率,怎么还将它也丢弃掉了?”
在他犹如一个笨蛋般只知道直盯着对方看的时候,科特拉维不止如此问道,还以他得天独厚的厚脸皮,完全不觉得尴尬的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回视。阿达加迦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察觉到自己的举动,立即窘迫地转开了脸。
他和科特拉维的相处方式从来没有过严肃正经的时候。不是科特拉维不停地带偏话题或者想方设法的以作弄他为乐,就是他自己被啰嗦到想逃跑或者想拔剑砍过去……数年下来,他已经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严肃正经的,或者称之为“认真关心学生的体贴指导者”了。尤其当周遭都极其重视一件事、对它表示出同一种谨慎的态度时,科特拉维却完全不为所动——这正是阿达加迦所渴望得到的态度。所以从科特拉维对“永行小队”露出轻描淡写的态度开始,他的心情就在骤然轻松起来与止不住的感动之间来回。
只是当他想将张口就来的虚伪恭维替换做真心赞美的时候,作为一个不擅长流露情感的笨蛋,他自然直接卡死了。
于是他只好扯开话题:“老师为什么总是喜欢捉弄卡露雅尔小姐?”
科特拉维难得正经地给出了一个相当兀长答案,并把某个词替换成了复数。
“理由很多。”他说,“相似的影子、不定性的情感以及他们的反应都很可爱。他们。他和她,所以是他们。”
正当他的学生想表达点什么,他却忽然接过了话题,问:“你还记得初恋的瞬间吗?确切的说是最早的、不明确的情感。”
阿达加迦为话题的偏向速度震惊,科特拉维则展开了长篇大论。
“我涉猎过人族的很多精神或者说是情感研究资料,我们与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
他认真的对学生说。
“我们根本不会将初恋视作爱情,不然就不会拼凑出‘初恋’这个词了。这种感情跟多的部分是需要在很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初恋。可是正在经历初恋的那个时候,我们却完全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也不会去执着于表达心意,更不会有‘必须在一起’或是‘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的想法。我们甚至不会将它冠上‘初恋’这词,会认为这是一种亵渎。”
他说,大家都只会感到跟某个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快乐,同时也很安心。甚至连言行举止都没有什么负担,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如同一种与生俱来的随意。
“其实也是暗恋。”他说。
“在那之后的所有情感,都不过是在寻找当初的影子。如果我们找不回当初,我们的记忆就会自我欺骗,会演变成自己也不明白其含义的东西。而只要我们认真回忆一下,就会明白自己在最初在意的是什么。现在也是一样。”
在阿达加迦提出“如果老师不是真心的,就请不要再戏弄卡露雅尔小姐了”的说辞后,得到了科特拉维的摇头拒绝。
他说:“我见到卡露雅尔的时候,就觉得她很可爱。可我对她的确不是认真的。这并不矛盾。因为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些部分,很像自己最初认识的、很久以前的、最重要的那位‘老朋友’。”
“尤其像他年轻的时候。”科特拉维说:“当然,我指的不是外表。这部分反而不是刻意需要的,反而是其他相似的部分,会在不同的对象身上寻找。”
这段渣灵宣言阿达加迦拼死才忍住砍他几十剑的冲动,问道:“老师是在说什么时候的事?”
科特拉维却回答:“探听老师的隐私是一种很没礼貌的行为。”
明明是他主动提起,途中他却改变了态度,甚至指责了阿达加迦探究,这让后者除了无奈叹息,只能在脑袋里用长剑用力多砍他几下了。
接着,科特拉维却说出了他砍不下手的话。
“我无法控制自己。”
科特拉维说。
“当他们有着太多相似之处,谁都会被影子迷惑。”
他开始描述那些,或者说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影子。
他温柔,坚定,强大,却诚实。明明比任何同胞都睿智,却从不彰显。他时常谨慎地隐藏起属于自身的情绪,将它们归咎于没有帮助、不利于族群和身边的亲友,因而拒绝一切关于自身内在的言辞表达。
这让他在族群中显得非常特殊。像是一部分被禁锢在谎言里,尽管作为他的老朋友,能清楚的看透所有的谎言,却同时作为一个观众,对那些谎言无能为力。
这让他带有无法拒绝的魅力。只要近距离接触过一次,就会折服于他,认定他是自己不可或缺的存在。
“……虽然偶尔会有些迟钝,有些不可理喻,却依旧想呆在他身边。”
阿达加迦无法想象自恋的科特拉维竟然会对谁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却不敢询问对方到底是谁,只能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老师口中的‘老朋友’就是暗恋也是初恋?”
“或许吧。”科特拉维模棱两可地说,“至少我是为了他才会转职做医生。”
阿达加迦忍不住露出了发自真心地惊愕表情。
“还有单性胚胎繁衍,也是为了他才会开始研究的。”科特拉维又说,“初衷大概是希望他能活得自由一些。”
阿达加迦震惊地呆住了。
“可惜,”科特拉维最后说,“只是曾经。”
阿达加迦想问为什么,想问既然他能为那位老朋友放弃高阶,放弃跻身圣阶,那应该是比对自己还要看重,为什么会变成曾经?可是在科特拉维带着微笑的注视下,终归没能问出口。
“有些感情还没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果,都会失去。丧失结果的开头,无论如何已经无关紧要。没有未来可言。”
未来。阿达加迦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它就像刻在自己族群的诅咒,生怕自己步上祖先灭绝的后尘。
话题一度好像到此为止,使得城主的房间陷入了沉默与尴尬的混合气氛。
“老师,现在还有喜欢,或是,爱谁吗?”阿达加迦绞尽脑汁,谨慎地表达出一份恰当的好奇心。
“有。”科特拉维回答,“我自己。”
“……”
这个自恋狂式的标准回答让阿达加迦无力再把话题继续下去。
……
阿达加迦在黑暗的阁楼里杵了一会儿,并适时制止了自己因为黑暗而显得过于活跃的思维,尽管那只是发生在半个小时之前的事,他也不想让自己过分沉溺。而后他走向位于地板上的出口,却在跃下去前再度折返回床边,依次掀起床单和床垫。
小城主塞给他的那套衣服出现在那里。它们被阿达加迦特意小心的铺平放置,显得有些过于平整。这样做的初衷却不是便于穿着,而是避免褶皱会破坏它们的价值。可他终归没有把它们卖掉。理由不过是每件装束的角落位置都有一小枚水百合的装饰,表明它们不是随便可以从哪家店里买到的东西,而是诺迪家族的专属物品。只是相比需要展露身份的场合,这些衣服更私化,水百合花纹也需要藏入暗处——这些都是帝坎贝尔自己的东西,还是完全崭新的,里面藏着一些攻击免疫魔法的阵法纹路,如同一套柔软的盔甲。或许本来是特地为圣书战准备的,只是没有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