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加迦异常平静地陈述着过于偏激的词句,仿佛在自己没有保证过任何可怕的事情,而他的确也打算遵守诺言。这让科特拉维莫名感到了一种犹如敬畏般的战栗。只是,这也非常短暂。他们都不是容易被语言动摇的类型。
“可是,你不应该波及西乌斯……”
科特拉维打断了他。
“你只是看起来明白了这件事,并不知道……”
“我知道。”
阿达加迦以那种过于平和的语气也打断了对方。
“老师不止憎恨西乌斯,还憎恨纯血、憎恨族群中的一切。”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科特拉维的确憎恨。
他厌恶着自己和同族这种战斗工具般的生活,他厌恶着不停的通过繁衍实验室进行着的纯血繁衍,他厌恶着没有情感、没有历史也没有传统的现状,就连评级定阶制度、圣书战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他都无与伦比地厌恶着。
无论是糟糕的、关于自身纯血显露太晚的事实,还是被诺迪家族遗弃的事实,甚至是自己在途中错误的选择了塞尔,数十年都执迷不悟的献出自己的情感,以至于扩散到整个族群的、出于对纯血以及其他一切的憎恶。
“怎么?你想代表‘三战灵’对我施以什么惩罚?用跃阶战法?就像对待德隆纳那样?”科特拉维问,“可是,就像你所说的,如果把伟大的西乌斯城主排除在外的话,我根本没有伤害过谁,我跟塞尔完全可以算作是私斗,我既没有波及到其他同胞的性命,也没有做任何违反公约的事。我始终尊重公约,也信仰‘三战灵’,我从来没有违反过公约,甚至就连违反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你要用什么理由来惩罚我?”
他问:“还是说你在隐瞒比风阶、比我们族群诞生的秘密以及比你自身的真相还要更重大的秘密,所以才必须以这种方式来避过我的追问?”
第168章 冻火灰砾(20)
阿达加迦沉默了。他也只能沉默。
周遭一时只剩下石块龟裂、风呼啸以及细小的冻火掉落在地上的、宛如碎冰般的声音,混淆成一片古怪的乐章 ,悲怆而绝望。
阿达加迦低下头去,避开科特拉维的视线,命令自己别去看对方的脸,也别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彻彻底底的逃避着。
这个动作把科特拉维所剩不多的耐心迅速吞噬殆尽,同时吞噬的还有……
“时间不多了。”科特拉维说,“我的同伴们还在等我。”
他环视将要彻底坍塌的中央城堡,打算为这次兀长的对谈划上句号。
“我该走了。”他说。
“不!”
意识到对方即将离开,阿达加迦再也无法逃避。
他突如其来地伸出手,以一种科特拉维避无可避的形式拉住后者。
“别走!”他说。
不是胳膊,不是肩膀,不是手掌。
是像幼小的孩子那样,拉住了科特拉维的一根手指。
轻巧的,完全不敢用力。
好像面前的科特拉维是一个幻影,唯恐动作大一些对方就会消失。
他的动作让科特拉维感到无与伦比的熟悉,就像是十年前,他刚把对方带回西乌斯的时候。
那个还不及他腰高的小孩子模样的阿达加迦,就总是会以这种不确定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每次都会因此而微笑起来,不自觉,也是发自内心的,因而他总是会无奈地弯下腰去,把当时外表只有十多岁的对方抱起来,任凭对方如何挣扎抗议,坚持声称他自己能走,依旧不会放下他。
就像任何纯血家族中年长与年幼的成员那样,不止是父母,不止拥有血缘,还是指导者,是学生,是一切过于亲密却又不会因此僭越的关系。
牢固而恒久。
阿达加迦清楚的记得自己遇见科特拉维的那天。
那一天,在荒原,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战斗了多久,甚至还因此丢失了自己的剑,接着是魔力见底的惨状。
缺少了这两个条件,他根本没办法进行魔力“征用”,只能“借取”。
等到“借取”到达极限,他的身体也到达了临界点。
又一次的越界,而且是带着重伤越过了“红线”,死亡本已是他注定会拥有的结局。
就在这个时候,科特拉维出现了。
仿佛从他回忆里步出,可他却是真实的。
科特拉维帮他找回了剑,还将受了伤的他抱起来,只用剩下的那只手战斗。
那一刻,科特拉维的动作跟他回忆里的导师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太像了。
一种源自于基因的相似度,无可辩驳的铭刻在科特拉维的五官、发色以及言行举止间,也唤醒了阿达加迦记忆深处铭刻的过往,尤其是幼时和少时那最为美好的部分,这对于长久活在过去血腥噩梦里的他,无疑是难以抗拒极大的诱惑。
他因此跟着对方回到了西乌斯城,十年来都下定不了决心离开。
尽管科特拉维在很多意义上跟导师都是截然相反的存在,可只要看见对方的脸,看着他的言行举止,甚至是一个微笑,阿达加迦就能得到巨大的慰藉,不再把自己淹没在仇恨与自我谴责当中。
科特拉维也清楚的记得自己刚把阿达加迦捡回西乌斯的时候。
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还不及自己的腰高,他一只手就能轻松地将他抱起来。
阿达加迦很特别。在科特拉维看来。各种意义上都很特别。
就像一捧外表差不多却被混淆在一起的花种,没有种下去以前,谁都不知道它们会是什么品类与颜色。
他有着一种善于掩藏自身的特别:
他在酒馆里的座位总是大家都不喜欢的、最角落的那张小桌子,他大多时候只会要一杯酒和一份食物,用符合外表年纪的好奇的眼神,悄悄打量往来于酒馆的同胞和私斗,没有科特拉维在的时候,他好几次差点被误认为没有到成年期而被老板轰出去;
他从不与任何同胞发生冲突,好像根本没有本族普遍的好斗品质,也从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无论对谁;
他总是用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面对任何贬低与挑衅,并且迅速的把它们抛诸脑后,仿佛什么言行都无法激怒他;
他还会去观看圣书战,用一种过于认真的表情仔细地观看,从不错过任何一场,好像这是唯一能让他感兴趣的事……
他是科特拉维见过最坚定、最无法动摇的存在。简直执着得不可思议。
只是他在大多数时候更喜欢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身后:实验室门口;中央城堡的地上;任何地方……甚至因为他不愿意让对方走进自己买下的那栋充满回忆的房子,对方还会直接蜷缩着就这么睡在门廊边。无论雨天还是冬天。
科特拉维数次尝试过轰走他,给他找地方住,告诉他不用随时跟着自己。可在开始的一、两年里,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听,只会偏执的或者称之为疯狂地跟在自己身后。
可他从不置评他的生活,当然也不会介入。如同一个幽灵。
他也从来不会撒娇,不会找索要任何东西,更不用说是情感,甚至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一个词,即便想方设法欺负他,最多只会假装出愤怒的样子,说:“能不能请你不要再这么干了,这种行为根本就是非常非常幼稚的小孩子恶作剧!”
只有当他对上阿达加迦的眼睛时才会明白,后者是用看虚像的眼神盯着自己,只是他一直掩饰的非常巧妙。
一种目不转睛的方式,连眨眼都控制到最小的次数,随时在担心眨眼自己就会消失不见。话语和动作也是同样。
一道沉默却忠诚的影子。
无论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眼睛都会追随着自己,时时刻刻用眼睛诉说着信任。
那样的眼神无论是谁都既无法抵抗,也无法拒绝。
因为无论是谁,都很难不为那双浅绿色的眼睛吸引。不是那些在科特拉维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无聊情欲和旖旎的范畴,而是一种近似于灵魂对灵魂的信任,无论是谁就会疏于防备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