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言,明日再回。”
手心很疼,眼睛很胀,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如灼如沸,下一瞬就会被吞噬,急需一个狂乱的出口。
他屏息偎进李师焉怀里,缭乱的气息打着转:“明日还家。”
“好,”李师焉摩挲他的下颌,“有心事?”
乘白羽张着眼睛:“嗯。”
后来似乎又说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朦朦胧胧间乘白羽酣然睡去,李师焉起身凝视片刻,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从他袖中抽出百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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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东方既白,乘白羽披衣起身,李师焉穿戴整齐,立在榻边。
“我回清霄丹地候你。”李师焉道。
“你……”
榻前近花小几上两本册子明明白白,乘白羽哑然,挽留观礼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两本,一本是谶文,另一本是贺临渊口供的签录。李师焉看见了。
“好吧。”乘白羽叹息道。
李师焉再回首望一眼床榻,悄无声息出去。
……
吉时已到,飞至七星巅,乘白羽在云端伫立片刻。
长星观实在有几分排场,不对,应当说是从前的珑垣星宫,很有排场。
只见殿宇嵯峨,赭墙高耸,山南正门岿巍,山北祭坛峥嵘,进里三条甬道川纹并列,十架车马可并行,四方水痕白璧规整端方,光可鉴人。
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梁峻峭,一眼望不到头,殿中两侧二十四星君庄严宝相,正中央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威赫不凡。
每一尊像都高逾百尺,俯瞰山脚至山巅每一个人。
是否、正如真正的星宿在天上俯瞰他们。
乘白羽悄然落地。
先去看乘轻舟,人已经彻底清醒,诚惶诚恐,对乘白羽说阿爹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乘白羽并未多说什么,这孩子,他如从前一般关怀,但已经鲜少被牵动心神。为人父,好的坏的,严厉的宽容的,他自问已是尽力。
这回乘轻舟重伤也是,乘白羽只是温声宽慰一番,嘱咐好生歇息。
乘轻舟四下瞧瞧:“怎么不见师父?”
乘白羽平和道:“你师父昨夜看顾你大半晌,眼下有旁的事。”
“旁的事?”乘轻舟追问,“稍后阿爹受封他也不来吗?”
“嗯,不来。”乘白羽答。
乘轻舟张张嘴,不及说什么,蓝当吕率领一众仙鼎盟门人来迎,言道吉时将近,乘白羽摇着袖子随他们而去。
蓝当吕问了同乘轻舟一样的话,问李阁主怎么不见,乘白羽身着玄衣,纁裳赤舄,气度格外雍容,遥看着铜镜简略道:“他另有要务。”
受封的服制庄严,日月龙纹在肩,星辰山川在背,袖上大小彩绶六匹,腰间玉佩金钩十二器,衬得乘白羽整个人宛若神祗。
回首看蓝当吕一眼,乘白羽复问:“怎么,他不在,我便不受封了?”
“盟主哪的话,”蓝当吕为他整理绶带,“今晨又见光鹿下凡,盟主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受封的。”
“光鹿、光鹿。”乘白羽不置可否。
世人鲜知,乘氏的族徽取上古神兽白泽之形,正是白光神鹿。
白鹿首次降世,乘白羽便从它的神魂上嗅到已故爹娘的气息,神鹿的神魂里刻着他们的遗言,是他们的遗魂召来天道垂怜,他们拼着最后的一点修为留下庇护。
既然承袭父母祖宗庇佑,是否更要铭记他们的冤和仇?
那么李师焉……
回过神,外面正殿很热闹,迎客的门人不断唱喏,某某宗门某某门主、长老,谁来了,什么贺礼,什么吉祥话,不间断高声报来。
再往外,更热闹,专修音律的宗门弟子各逞所长,更有百妖齐鸣,一时黄钟大吕钧天广乐,声震九霄。
踏着贺声与仙乐,乘白羽一步一步登上祭坛。
漠漠回望阶下。
祭坛周遭最外围,九州大小宗门、修士簇拥,近一些的地方,合欢宗莫氏兄弟与仙鼎盟众长老并立。
再近一些,风解筠、贺雪权各自率领妖族魔族的翘楚观礼。
最近处一头高大的光鹿引颈屈膝,另一侧乘轻舟和李清霄侍琴剑,面上神情无不欢欣鼓舞。
人似乎很齐,又似乎没有很齐。
乘白羽收回目光。
长星观观主率先祝嘏,乘白羽垂手肃立。
长长一段嘏词念完,三叩九拜上前点天香。
众人无不屏息眺望,所谓天香,约碗口粗细,高有百丈,直燃上云霄。
这是询问天意的一环,成败在此一举,或不安急迫或冷眼旁观,众生百相,都在睁眼看着。
只有乘白羽平心静气,揣着手,脸上殊无一丝波动。
一刻钟,两刻钟……
人群中有人道:“成了!燃尽了!”
观主退至一旁,乘白羽缓步站到祭坛中央: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
……
受天之庆,嘉荐令芳。
承天之休,嘉荐亶时。
……
昭告尔字,咸加尔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以成厥德。”
话音一落,倏尔天光大亮,五彩祥云镶满天边,惠风和畅仙卉丛生,这是天道认可,礼成。
从今而后,你乘白羽便是四界之主,谕达四族,令传千里,八荒六合,唯你是从。
乐修们仍在鼓笙奏乐,乘白羽驻足聆听。
宫商角徵羽,他不懂。
命运的规训,他听见了。
受封大礼完毕,乘白羽直奔清霄丹地,花间酒庐正厅桌案前白衣的李师焉手持册子静坐,抬眼看他。
第82章
淇则有岸, 隰则有泮。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有些事,注定要成为一根刺。
乘白羽一步一步走来, 李师焉目光追随, 一直一直望着,默默不语,两人都很沉默。
乘白羽心内叹息:师焉, 我的沉默是夷犹和迷茫, 你的沉默又是什么呢。
乘白羽细细观摩面前的人, 似乎只在一夜之间, 这男人眉宇间的风霜重了百倍,以往冷傲无尘的眼睛显出错愕、震惊、复杂、愧疚等诸多情绪。
抬手在李师焉眉间轻轻抚摸,乘白羽道:“别这样,你这样子入世未免太深。”
李师焉从眉间摘下他的手握住:“没想到,没想到, 我有一日会入世太深。”
“我当如何……?”
乘白羽抢先一步打断:“师焉啊。”
“不急, 不如何。”
脑袋一偏靠在李师焉肩头, 李师焉张开手臂揽住他。
他的身上还穿着受封的华服, 章纹繁饰, 层层叠叠。
他不许他说这个,先不说好了,李师焉温声款款:“典礼毕了?你不去赴宴?”
“是什么要紧事,”额头贴着李师焉颈侧蹭一蹭, “左右有蓝护法他们看着, 出不了错。”
“是何等景象?观礼的宾客多么?与我说说。”
“多呢,你听我说……”
絮絮述说一晌,从巍巍的祭坛讲到络绎的宾客, 从笙歌讲到嘏词,嗓音里有小小的抱怨:“那么长,险些背不住。”
语气稀松平常,如同在凤箫殿无数次乘白羽处理公务归来,李师焉迎他,两人凭烛夜话,喁喁私语直至天明。
“小雀儿如今是四界共主了?”李师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温柔笑意。
“嗯,”乘白羽仰起脸,“也是很令人想不到。”
“我倒觉着意料之中,你做仙鼎盟的盟主,很好。”
“真的?不觉得过于忙碌么?若能多些闲暇时光陪你……”声渐不闻语焉不详。
“忙碌也有忙碌的好处,”李师焉在他额角落下一吻,“否则这本谶文或许你早也看完。”
“嘻嘻,也是。”乘白羽附和着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