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选白天就觉得他的行为怪异非常,不然也不会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没想到这个鬼也知道这点……他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就靠着夜色下的唱戏声找到了抽身机会……碰巧办喜事的村子没了动静,沈选总觉得不对劲……他几乎是狂奔出庙追着宣婴而去,直到见到街坊小贩围着城门那边才停下来。
前天贴告示的地方,多了一个鬼画符通缉令,宣婴的去向何方也写在上头了,很不幸,他又又又……屠村了。
虽然,这次死很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昨晚这个村子半夜拉人拜堂成亲,沈选听着就怪怪的,更何况戏曲,最早在民间就是唱给鬼听的,这家人请人唱的竟然还是《关公戏》。原来当时他没有想错,这个村子在行的是民国盛行的送黄花娘子配婚仪式。
在当地传说中,汉朝时,杨四将军曾保护此地免于兵祸,后来全民抗战爆发,乡下佬为了生活没办法就开始寻思酬神请鬼,但因为粮食生产力不足,无法正常地献上香火祭品,他们便想出了恢复上古早已经取缔的活人祭办法,以“配天婚”实现神明跟平民的信仰交换。
昨夜有个女孩就是这么被找来当祭品的。当地老百姓半夜将其的身体清理干净,换上大红喜服就要活活烧死。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宣婴指着人牙子,还曾经说过这个风俗。
现在他已经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妖魔鬼怪,还救下了据说在火堆上挣扎的五岁新娘子。沈选听到大家在说,抢走了新娘的他一定是旱魃转世,所以才来阻止祭祀,祖先如果不保佑他们都是这个邪神的错。
他们说着这种话,殊不知宣婴就在旁边那个不远处的茶棚。他早早看到了沈选,就捡起一块石头。
被旁边飞来的小石子砸到鞋子,沈选顺着人群看到了他也在看告示。
两个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张关于土地兼并的“万恶之源”和宣婴这位所谓的“旱魃灾神”。宣婴轻蔑一笑,拿出一包鸭屁股对沈选招招手,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们重新回到土地庙,离故事里即将发生的绍兴惨案好像又近了。
在供桌边,一个小新娘坐在地上,她不敢抬头看四周面目狰狞的神像,稚气未脱的脸庞也让沈选一下子顿住了。
是小神婆……宣婴救回来的女孩子居然是前世的小神婆。
宣婴回头看看他,奇怪的笑容就像是求表扬一般,他的疯病也时好时坏地突然对沈选犯了。
“你来看看我的女儿,看,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娘一直都说想看我长大娶妻生子做别人的好儿郎,这下我回绍兴也不有愧娘亲了。”
沈选的嘴里突然没了任何言语。
不。
他早该这样猜到了。
宣婴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他完全没有人的是非观,还对绍兴之行有种恐怖的执念。
这时,小神婆对他用口型求救:“他不是好人,他杀了……好多人。”
“我知道。”沈选慢慢坐下了,不止如此,他还关上了门,坚决不让小姑娘下山。
沈选的举动吓到了小神婆。她的表情在说:“你是同伙!”
沈选的眸子微微闪烁,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不管如何,宣家马上要被谁灭门,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板上钉钉。
在普世价值中,宣婴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不分敌我,滥杀无辜,沈选不仅袖手旁观,这次还说跟着就跟着去,确实是让他也有了乱判活人生死的嫌疑。
想起很多年后崔判说,判官不可插手生死,他已经身在局中,可现在又能做多少呢?
“喂,你怎么不夸夸她?女儿,爹爹陪你,躲猫猫,嘿嘿,来,笑一下。笑一下嘛,好不好?”
宣婴急着擦掉出去连夜屠村的血,他跑到庙门口下过雨的积水潭,洗洗手和脸又成了一个孩子样,小神婆怕这个疯子怕的要死。没办法,沈选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见状,宣婴对他俩撅起嘴,叉着腰大声胡闹了起来:“我要当她的爹!我不管!我要…呜呜呜……求你了,给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女儿!”
太儿戏了,女儿又不是小玩具,宣婴这情况是病,得治,而且他根本不适合跟孩子共处,他收紧的双臂看上去能把小神婆捏碎,在他心目中对人命也全无轻重概念。
宣婴抢不到他抱回来的女儿,差一点又跑出门去,很多发疯的人都是这样精力旺盛到闲不住。
沈选怕待会儿又找不到这道鬼影子了,也怕他再出去抢亲抱第二个女儿,便与女孩子赶紧一起冲过来拦宣婴,这个神经病却是早有准备,坏笑着从沈选背后拉出来一个小神婆,先跪下来紧紧抱着,又像救命稻草似的再也不愿意撒手。
“嘿嘿……娘!娘……我是阿婴,我好想你呀!”
提到娘,他就是个真孩子。
小神婆不会说话,还被他误会成不理人,然后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眼泪还模糊全黑色的恐怖双眼。
“娘……娘啊……娘……”
这一晚上,破庙上空都是疯癫的他追着别人发神经的哭笑声,小神婆开始会怕的躲到沈选那边,她后来也麻木了,一个人这么大了还哭着喊着要娘一定是傻子,宣婴想如何折腾都随他便吧。
小神婆从害怕已经开始把宣婴当成弱者了,雨水打在午夜的屋檐,沈选席地在火堆的最右侧凝视那个不人不鬼的影子,宣婴在对他哼绍兴口音儿歌,“你给我编辫子,我送你栀子花。阿婴是个好娃娃,好不好听!”
他开口唱,沈选就不可能说不好听,还会牵着他的手,去低头任由宣婴往脑袋上簪牡丹。
小神婆看沈选和宣婴的互动,她都活活看呆了。
小疯子,竟也有情比金坚的好情郎啊。
难怪口里含着一朵芍药的宣婴笑得好天真。
她当然也怕这个疯子知道内心的想法拿菜刀砍自己,但跟沈选一样,二人的体力早已殆尽,脑子都已经被宣婴的精神状态折磨得不想思考了。
但是三人都没想到在这场雨中,第一个发烧咳嗽起来的会是宣婴。他当然还是喊着坚持赶路,沈选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给他擦洗干净身体,小神婆说他皱鼻子不通气,眼圈儿红红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他为什么非要去绍兴呢?
沈选轻轻道:“因为他想他娘了。”
宣婴在睡梦中一听“娘”就开始疯病发作了。他本来就头痛欲裂,此刻痛苦到满地打滚,额头湿透又脆弱地叫唤娘亲。
重返人间的他还开始发烧干呕,沈选看不下去抱住了他,宣婴浑身滚烫,睁开红色眼睛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沈选的手背掌心,贴到脸上都是扭曲疯狂的笑容。
“我……要去……就算再死一千一万次,你也一定带我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此生从哪儿来的,就一定要回哪儿去……”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彻底干了,这潭死水中没有光,眼前划过的全是枉死带来的仇恨和怨毒。
小神婆也被这一幕吓坏了,但当她看到宣婴印堂泛着黑红的咒文结印,浓重的紫疸扩散到了他的面部脖颈,咬破的唇部爆皮发红,这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终究是不忍心地也爬过来抱抱了他。
宣婴彻底成了淋湿小狗,头发还没干,只会呜咽着瑟瑟发抖。
四个手从身前背后静静地拥抱宣婴,他那双泛红的眼角抽动了起来,庙宇头顶上的神幡遮挡住了一切,但他的脊椎缓慢地松了下来。
小神婆好像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改口道:“他好像也不是坏人。”
沈选顿了顿,接过话道:“我也知道。”
“……”
沈选道:“因为我们本就是一群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小神婆说不出话了。
沈选脱下了他假扮道士的蓝色衣服,解开宣婴湿掉的黑色里衣给他换装,这一刻,宣婴清峻苍白的受害气质和他布满许多伤害的背部,让他看着就很需要被人保护,莲花酷刑也让这个厉鬼的肌肤白到如镀了银光的羊脂美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