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应该在面对疯子时转身就跑,拔剑降伏,但宣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答案。
“是,我愿意陪你做任何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绝不后悔。”
道士声音清澈明朗,沈选只有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猥琐下流的垂涎,他甚至连露出饥色的动手动脚都没有。
宣婴便是铁石心肠也没能抵抗住这句话。
就是受过天大的委屈的鬼,才知道那种被偏袒的感觉是什么样。
他是好苦啊。
“呀,真是好一条又白又乖的好狗狗啊。”
“……”
“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是哪点改变了你?我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厉鬼啊。”
宣婴又兴奋起来了,他看着沈选的好奇表情像极了索命恶鬼,他看起来想试试从沈选身体上撕咬下一口肉,吐掉骨头大口大口直接享用起来。
“没有为什么,但主人,为了我活下去,可以吗?”
沈选的奇特安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宣婴的自嘲笑容却逐渐消失,心理阴影也一并消失了。
沈选又对他说:
“而且我觉得,人们为什么会共情话本里的反派,是因为他们在反派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痛苦,而为什么卫道士满口正义被人们叫做虚伪,是因为他们这种人往往站在道德高地看普通人,拿自己都做不到的标准去绑架人。”
宣婴捂着胸口处的他人血迹,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沈选,郁结怨恨的心脏突然舒服了好多。
“你真奇怪,照你这么说,你不怕我这个鬼了?可人们不是说人鬼殊途吗?”
沈选看他:“我怕鬼,但鬼未伤我,我不伤人,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杀了我,我才是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许这个世界已经是鬼当道了吧。”
宣婴疯疯癫癫地抚摸着耳朵上的红色耳坠子,一瞬间也好像想通了好多东西,他摇摇脑袋的表情都是惊喜万分的:“是呀?原来他们才是鬼,原来我杀他们,不是禽兽不如?原来我这叫替天行道?”
“嗯,以后受了委屈都要还手,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你可以正当防卫,我做你的辩护人。”
沈选的回答那叫一个专业,就差点头附和他说,我们来唱一曲《天仙配》吧,大将军,从此你杀人来我放火,你分尸来我埋人。
宣婴又扭头笑出声了,他低下头把尸体身上的凶器拿走,人背对着站了起来,刀口对准沈选的鼻子。
“你真有趣,我的狗,哦,不,你可以这一秒先不是狗了,你就像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那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咬死更多人面兽心的恶鬼,好不好?”
他是说真的呢。
只要沈选听话,替他看好门,不咬人,他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往后就是主狗一心了。
“来,替我拿着幡,我来见见我的第一个信众,门口这老汉的棺材可是我们去下一站的仰仗物。”
宣婴转身就站了起来,懒洋洋把杨四将军的城隍衣袍穿上,他又拿起一面招鬼请神的玉皇幡。
然后盲眼姑娘来给假将军大人的神龛送肉粽了。
沈选看着宣婴带着怪笑的脸,根本不觉得这个装神弄鬼的做法像为了帮忙。
可怜的姑娘还在蒲团茗碗面前跪下磕头,虔诚拜托他们把彼时人间的样子转达给阴判。
民间传说,钟馗捉鬼,崔判定刑,这些声张正义的鬼吏据说是真实存在的,但宣婴目前应该没有见过,他这种情况肯定是不相信的。
等送走了女孩结束祭拜的步伐,宣婴才回来告诉他,下一步是等冥财运输途中的车马路过土地庙。
要知道“闹地府”这个事情,凡人要做可不简单,不亚于在现代去首都上访。
但一切也很巧合,一来,宣婴盗取的关牒是杨四将军的。
二来,他们有女孩他爹的身后箱笼可以用来吸引冥府派力士押运冥财,所以他们真的就等到了东岳的人。
沈选顿了一下,紧紧盯着黑暗中三个影子,鬼官吏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两张脸都是眼熟的,正是上辈子的黄耀祖和外卖小哥。
“中间那个犀牛角的黄袍怪就是冥财押运使者,它左右两个小鬼,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力士,但你看它们把姑娘他爹和其他鬼怪的金银首饰放进谁的口袋了?”
原来是这样的。
所谓“处处驱役,常驰走”,这个鬼官吏和车夫力士未来还会投胎转世,宣婴是不知道。
但从头到尾,宣婴没有做错什么,他扮成杨四将军就是在替地府查问那个鬼贪官。
本来就是预备大闹地府,两人出来抓着三个鬼一顿暴打。
沈选这次不等声音出来了,学起古人骂鬼。
“孬种,以土地城隍自居不救百姓苦难,该杀。”
他又替宣婴将“前世因果”骂了回去。
“黄袍怪,你过了那么久没胆子找地府麻烦,但是倒敢借托梦的借口坑害普通人,甚至过了百年还不忘报复别人,我都替你们这等恶神的无耻害臊羞颜。”
未来以凶煞丧门著称的地官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他比沈选打鬼的动作更快,抄起棍子就狠狠地打。二人打定了主意要为百姓申冤状告鬼差不公,口中还念念有词,学起了白天街上的乞丐孩子唱儿歌:
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雷雨天的前兆,土地庙电闪雷鸣,将石菩萨照亮一瞬,霎时显露出了几分胆怯心虚,也勾勒出宣婴眼眉梢上的红痕胎记。
宣婴让沈选天亮下山,尽快把被鬼偷走的钱还给山下的普通人。
他自己却像把一个心愿解决了就好,低头静静地坐在庙里不太想说话了。
人心都有多面性,沈选见过了他的恶毒和痛苦,也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是应该开心起来吗?
到达绍兴后,他或许马上要碰到仇人了,替母报仇的曙光就在眼前。
他这是怎么了?
声音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来了,前世的剧透,第一次失效。
沈选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已经不自觉感觉到了失重,到底什么是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57章
远方月亮升起来, 漫过了说书人的纸镇,也填满了判官的毛笔尖。而在荒郊野岭的庙中, 两个人在保持距离,他们已经沉默很久,很久。
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宣婴手漫不经心把玩发丝的样子,真的让人会误以为沈选是误入寺庙的僧人道士,邂逅了一位梦中的风月艳鬼, 可没有人能忽略不计他的罪孽深重,地上还都是从尸体身上流下来的血水。
除了沈选。
沈选甚至能猜出来宣婴为什么不赶快处理掉这些死人,因为杀人本是为了泄愤, 但往往在杀光之后, 又会迎来一轮新的精神高度空虚。
杀光了天下,我爱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好像还是很痛苦,既然如此,所有跟她有关的也不许再存在。
一个人杀多了, 肯定也不是觉得多有意思,就是纯折磨所有人,谁也别想好过。
这样一说,他跟宣婴半夜待在一起的危险程度很大。
变态是不用睡,但沈选怕他一空虚,一寂寞, 一冷,自己再想爬起来跑路晚了。
宣婴除了这件事以外的想法,沈选根本猜不透,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想过走。
宣婴好像也并不在乎此刻身边的“狗”到底是谁。天又快黑了, 穷人在这个时代根本点不起灯,山下多数人为了防土匪也早已经闭户。可是赶路的他们一起呆在土地庙交换守夜,总能听到有戏班子今夜在远处敲锣打鼓唱戏,在这座秃山上,这几乎是鬼故事了。饭都吃不上的人,还在用地里的粮食办喜宴,沈选看着隐没灯火的破败众生景象和一抹大囍朱红,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殊不知背后有个家伙就这样笑开了花儿,他还大半夜趁沈选不备彻底丢下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