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看似风波已过的瞬间——
欲望共振体和雪人同时动了。
前者的触手绷成一条利刃,划过空气时竟发出了金石相击般的声响,但雪人的动作比它更快,眨眼功夫爆发出一种与其笨拙外形完全不符的、令人牙酸的迅捷!构成它头部的雪球猛地裂开一道缝隙,张出了布满细密的螺旋状利齿的腔洞,在那腔洞深处,蠕动着某种深红色的、不断搏动着的肉质组织。
紧接着,前一秒还笑容满面的雪人用力向前一扑。
那张恐怖的腔洞精准地包裹住了欲望共振体触须连接躯干的部分,如捕兽夹般霎时合拢,欲望共振体触须内的软骨和半凝固的组织液立刻被挤压得爆裂出来,滚烫粘稠的靛蓝色浆液喷溅了一地!!
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蕴藏着充满纯粹痛苦与惊愕的情绪冲击,这种力量直接作用于人类的神经末梢,足以让普通人精神崩溃,连住在附近的从暴雪中幸存下来的小镇居民都受到冲击、纷纷捂着耳朵倒了下去。
雪人“进食”的过程却丝毫不受影响。
它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着,尽情地吞咽着自己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事物,并发出令人作呕的吮吸声。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拍打,在争斗的过程中扯断了雪人的一根“手臂”,伴随着恐怖的挤压和撕裂声,看似了无生机的“树枝”被连根拔起,带出一堆宛如菌丝般的细碎血肉!
伤痛却令雪人变得更加癫狂。
它仅剩的另一只骨刺般的手臂精准地刺入共振体头部的囊泡,将其挑到半空,囊泡破裂,大量半透明的、蠕动着的胶质物倾泻而下,当头淋在雪人身上,瞬间被其表面吸收,只留下几缕迅速冻结的青烟。
最后,雪人仰着头,张开直径超过雪球的血盆巨口,硬生生将垂死的欲望共振体塞了进去!
这些庞大而坚韧的组织显然无法被马上消化吸收,于是雪人光滑的身躯表面,被它们撑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凸起,就好似带有生命的肿瘤。
它保持着这幅丑陋恶心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腰,慢慢转过身体,脸上的血红色腔洞还没来得及合拢,便强行向藏在暗处的莱纳·李维乌斯挤出微笑。
莱纳·李维乌斯冷静地扣下了猎枪扳机。
“砰——!!”
散发着纯白色荧光的子弹脱离枪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从雪人的腔洞穿入、再从它的后脑勺穿出,溅起一片腥臭的脓液。
刚才还占尽上风、洋洋得意的怪物一下子静止了。
又过了一秒钟,它直挺挺地、失去了支撑似地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进松软的积雪里,溅起一片夹杂着污秽冰晶的雪浪。构成它身体的未知物质迅速瓦解,融化成了夹杂着大量黑色絮状物和未完全分解的肉糜碎屑的脓液,它戴着的小小绒线帽和褪色围巾轻飘飘地落进脓液里,乍一看上去像是世界末日后留下的一点点关于节庆的落魄遗产。
莱纳·李维乌斯无动于衷的收起猎枪。
洁白的枪身在他手中逐渐变化回了手杖的模样——那赫然是引发了小镇大雪和怪物游行的神明骸骨。
真是一个集魔法与物理、古代和现代于一体的全能型武器!
又或者说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有啥用啥、但猎枪是真爱的男子。
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个雪人,心情却算不上愉快:因为在这小镇里面,还有着数不过来的相同存在。
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远方的李维又在做些什么?
莱纳闭上双眼,再次高举神骸。
他说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以我脚下的土地为领土,向所有不忠于我的存在宣战;以欲孽为律法,向一切玷污此境的异端降下放逐;以亘古长存的凛冬为旗帜,向胆敢挑衅神明的背叛者施以净化。”
话音落下,一切好似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稀疏的月光褪去了寥寥无几的温情,呈现出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处景物上,将雪原、建筑、乃至于那些静止的雪人,都映照得如同博物馆里冰冷的蜡像。
莱纳凝望着前方轮廓锐利、犹如添加了锐化滤镜的场景,继续说:
“我建议你投降。
“另一个我。”
……
远方的二号不回答。
他正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感中,之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召唤出这些雪人,雪人与他灵魂相连,当其中一个被子弹击中死去时,他藏在暗无天日之处的一部分五脏六腑霎那间暴露在了皎白的月光下。
这一刻,二号的灵魂深处流淌出了难以言喻的情感瀑布,澎湃的情绪水流顺着他的脊梁冲刷而下,令他缓慢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琐碎的往事。
譬如说年幼的李维第一次翻身成功、像只乌龟似的举着四肢咯咯大笑,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的羚羊成功诞下三两只染血的幼子,海洋中鲨鱼甩尾、蓝鲸咆哮着喷出粗壮的水柱,太空站在闪耀的群星间旋转、反射着刺目的金属光泽……
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还活着。我还活在这个既丑陋、又美丽的世界上。
第187章 终曲·变曲(九)
活着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人间的百味与你无关,你却毫无缘由地因着他人的欣悦而振奋,因着他人的苦痛而辗转。
二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起来了。
此前他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宛如一个徘徊在机械厂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空水缸,过着日复一日绵绵无尽的乏味生活,他也曾思考着,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体会不到一点欢愉或是深刻的痛苦,唯一存在的情感只有麻木的倦怠,时间缓慢地流逝、衰亡、腐朽,每天早上照镜子时,镜子里倒映出的人都比昨天更臃肿一些。
空虚是生命的脂肪。
二号只有一刻感觉到了快乐,是在他绑架了夜间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并用他来恐吓自己的几个同事时。他深知这么做必然违背了法律与良知,为了达成一个对他来说重逾千斤的目标,他做出了与自己的本性不相符的事,在那一刻,他因着这种人性的矛盾而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窃喜。
他的喜悦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可它也确确实实是微小的快乐,足以作为枯燥生活中的一撮难得的调剂。
难怪人类会沉迷作恶。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为了吃到甜美的糖果撒下弥天大谎,假如他们做坏事是为了追求这些快乐,二号甚至觉得他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智慧生物不是野狗、只要吃饱了饭就老老实实躺在泥土上晒太阳,他们渴望获得幸福,若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接触不到这些,追求欢愉的人就会变成叛逆者,节日也将在囚犯的铁锁下诞生。
二号几乎已经成为该理论的信徒了,即使他只做了一次恶,且从没想过再次作恶。然而,里世界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的死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在某个瞬间,来自外界的一记重锤敲打在空水缸的边沿,让这样一具笨拙而冰冷的躯壳也回荡起了充满波折的涟漪,通过奇妙的共振,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鸟儿钻进了水缸空空如也的内部,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
人类猝不及防。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问唱着歌的鸟儿。
鸟儿不答,于是人类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雪原上的怪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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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现的雪人和欲望共振体在自相残杀。”
泰德·哈里森沉着脸说。他是被困在酒馆中的app玩家之一,此前因为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组织大伙出去战斗而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一条手臂被纱布捆着、完全抬不起来。其他人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纷纷一脸颓丧地窝在木桌旁,或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劣酒,或是盯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发呆。
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困,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这种铡刀落下之前的绝望感是极其难以忍受的,足以让最坚定的人失去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