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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降落在了地球上。
那是这颗星球的核心,恰如她的诞生之地。厚重的液体金属包裹着她的身躯,在她的正前方,有什么东西于半径1220公里的内核之中沉睡。
伟大的存在,在智慧生物的幻想中诞生,虚构着属于祂的梦境。
伊莉拉无法理解神明,她从未有过信仰。恐怖的古神只得到了她漫不经心的一瞥,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奔涌向深海的暗流,没能在她的意识中留下半点痕迹:因为无法理解,所以隔绝了全部感知。
她开始向上攀爬。
攀爬,攀爬,对一只诞生在地底的虫豸而言,命运是永恒的高山,此刻她不过是将以往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而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抵达了地表,80亿人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活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
很久不见,我的朋友。
她沉默地同他们问了声好,一只只虫族个体甩开步伐,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过了,刻在灵魂深处的孤独仿佛得到了缓解,这次她要想个办法,在交朋友的同时让朋友能够活下来、而不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首先,可以和那些垂死的人类个体谈一谈。
她成功了。
人类活了下来,向她表示感谢。它说它厌倦了这个残酷的社会,决定前往深山老林度过余生。它的想法不符合她探索人类世界的需求,但是无所谓,朋友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伊莉拉只希望它们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意志,持续不断地发出那种令她喜欢的声音。
这名人类携带着一名无自主意识的虫族个体和虫族孢子离开了。
她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关注着它。它坐上渡轮,在宝石一样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漂泊,最后因着对同族一见倾心、定居在联邦北部的一片森林里,成为了猎人兼看火人。
若干年后,年迈的猎户于睡梦中听到枪响。
它和它的虫族同伴跑出房门,见到一群人类正在追杀另一群人类,有个外表优秀的个体(伊莉拉逐渐能分清人类的长相了,只是还不擅长判断它们的性别)生命垂危。
猎户犹豫了一下,选择将孢子注射给这位身受重伤的名叫威廉·德莱顿的人。
“他是个好人。”它对虫族的个体说,它知道伊莉拉能听到,“而且有人在等他。”
伊莉拉就懂了。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类。
如今她已知晓,人类不同于虫族,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立的意识,可是它们明明生活在一起,却仍旧品尝着从生到死的漫长的孤独,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找到真正契合自己的另一半,就如同在80亿张拼图中寻找到与之对应的一块。
多么奇妙啊!
数量庞大的人类意识体又会在与生俱来的孤独中诞生多少具有意义的思索呢?
怪不得它们的里世界来得又凶、又快。
是人类的灵魂在疯狂地呼唤一场璀璨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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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骆驼说三井高志动身了。”
这一天早上,李维对生活在营地里的朋友们宣布,“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星期,看样子他是等不及了。”
第204章 终曲(二十六)
据统计,三井高志的飞船一共带走了九千七百余人。
这里面(据说)以最小人口基因多样性的维持为目标、包含了各行各业的精英,飞船内部具有完整的社会结构、教育体系与娱乐系统,重力模拟地球环境,生态系统包括植物与微生物循环,推进方式不明、但(还是据说)即使在没有后续能源补充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持续航行超过一千五百年。
也不知道一千五百年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而且基因多样性是个生物学的概念,飞船使用的宣传词却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精英”明明是根据社会不同阶段的需求被人为评选出来的,又怎么能和前者划上等号呢?
更不用说从始至终都模糊不清的获得飞船船票的标准,与“九千七百”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数了。传闻这艘飞船的容纳上限是两万人,考虑到未来的人口增长与生态系统冗余,技术人员推荐初登船的人数不超过四千——但四千实在是太少了,一个社会名流兼地产大亨的交际圈又是多么巨大啊!
这里多一点人,那里多一点人,最终登船的人数就接近了一万。
可是一万人在80亿人口面前,也不过是八十万分之一。
于是为了安抚那些滞留在地球上心有不甘的人,三井集团放话说,新的一艘更大、承载人数更多的飞船已经在制造中了,让大家耐心等待,当然他们也不是唯一放弃地球寻求崭新出路的人,联邦之外的许多个国家都有着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些东西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塞莉娅到底被她的家人留在了地球上。
其实李维觉得阿琳达·蓬耶确确实实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他始终记得,在那个被命名为“桃花源”的海岛里世界中,阿琳达为了塞莉娅,专门问了仙人世界的遗民一句话:
“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可惜对面的回答是,“强求不得”。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命里有时终须有,金钱、权力、寿命……皆是如此。
塞莉娅本人面对现状倒是很淡定和坦然。她在营地中快快乐乐地住了下来,有一天,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找到她,问道:“你是塞莉娅·蓬耶?我们听说你得了一种罕见病,现在我们这边有一个特殊的治疗项目,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对方言辞直白、语气冷淡,不像是推销员,倒像个士兵。
塞莉娅心很宽地问:“什么项目啊?”
“你跟我来。”
工作人员领着塞莉娅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疑似实验室的建筑,该建筑堪称营地里最为现代化的事物,连墙壁都是金属的。有人比他们早到一步,一个研究员面带笑容地对被拉过来的病患们说:
“我们是通过基因工程对不同的患病个体进行独特的泛基因调控整合,重编其细胞程序与信号通路,以实现对多种绝症病理机制的精确逆转……”
“这都什么和什么?”
塞莉娅身边的青年听得愣了一下,脱口说道。
“……”微笑着的研究员沉默了一会,戴上痛苦面具说,“我不干了!我编不出来!去掉没用的形容词实话实说,治疗手段就是虫族寄生!我们都是免费而且百分百自愿的,有人想尝试吗?”
塞莉娅:“……?”
“哦忘了说了,上一个接受寄生的人是威廉·德莱顿,他的状态目前看着挺不错的,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
塞莉娅是这批人里第一个选择接受寄生的人,原因很简单,她的病等不了。庞贝氏症的患者需要定期注射一种替代酶,该酶是生物大分子,需冷链保存,每瓶的售价约为一万联邦币,一位成年患者每年可能要消耗几十瓶。
塞莉娅能活到今天全靠她家有钱。
但如今她离家出走了,随身携带的药物越用越少,钱是没有的,罕见病用药更是有价无市,眼看人都快死了,被寄生就被寄生吧,就当增加人生新体验了!
研究员为她注射孢子前,仔细地介绍了注意事项。
一些常见的套话在此不加赘述了,塞莉娅久病成良医,都快背下来了,听得频频走神。结果研究员话锋一转,说:
“虫母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你可以叫她伊莉拉,我们最近在和她讨论寄生后的隐私问题,主要是她打出生起就没过过和别的智慧生物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的日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独生子女,所以边界感有亿点混沌……为了避免人类感觉自己在被虫母监视,伊莉拉同意让渡出一部分寄生体的控制权。”
塞莉娅情不自禁地问:“还能做到这种事?”
“科技改变命运嘛。”研究员摆了摆手,“共生的基本原则是互利互惠,双方肯定都要做出让步。总而言之,现在你不会变成虫族的傀儡,也不用担心伊莉拉时刻盯着你、看你在干嘛了,毕竟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被分发到你手里的寄生体能够长期脱离你的身体进行独立活动,只是不能离你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