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走在遍是菌丝的下水道中,谁也不可能擅自卸下过滤装置。
置身于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医生平时再怎么冷静理性,此刻也不禁心跳加速, 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他知道自己的肾上腺素正在升高,在激素的作用下,一股无法名状的恐惧骤然涌了上来。
是错觉吗?
他总觉得身边的队友变了样, 在医生看来, 那些熟悉的人仿佛背后长出了触手, 幽幽垂下来和菌丝融为一体, 面庞上五官挪动,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正挤满了无数张微笑的小嘴,朝他裂开唇角。
不,冷静下来……不能被这地方影响。
海因里希尽可能平复着内心的情绪,试图让自己摆脱环境的影响。显然,空气中的畸变物含量极高,虽然看不见,却有无数孢子正在飘散,悄无声息地逼近着他们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医生垂下视线,将周围裹挟着自己的怪物尽数忽视,即使他视野中的众人俨然是一副扭曲恐怖的模样,海因里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最重要的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毕竟他的行动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医生下意识往队伍最前方望去,看到那位长官仍然步履坚定,从他浑身肌肉下流露出的强韧让人安心,不自觉松下了一口气。紧接着他留意到,西奥多的发尾有些长了,雪白的头发分开,从隐隐渗出血水的脑壳上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用那种熟悉的神情问他:
“卡特,你在看什么呢?”
医生身体猛地一颤,他这种反应立刻引起了队友的注意。麝香兰手上还持着喷射器,大汉满面严肃,在那些浓密的怪物面前一刻也不敢懈怠,只能略微侧过头去,在余光中观察着队友的情况。
“……钟摆?钟摆!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同伴的呼喊就像一道振聋发聩的警钟,穿透重重幻觉,瞬间将医生从那种遍体生寒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汗水顺着额角簌簌而下,流到了他正不断喘着气的嘴唇中,温热的、略显咸涩——至少他的触觉和味觉还没有失灵。
按照医生的性情,他本不该对一点异常有着如此激烈的反应。
只是那张脸曾在海因里希·卡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熟悉得他已经记住了对方双唇的薄厚、眼睑下有多少根睫毛,震怒时面庞上会浮现出怎样一副神情……这张让人心神一震的面容蓦然间从长官阁下脑后冒出来,简直就像是见鬼了,也难怪医生冷汗直流,久久不能平复。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怀疑对方隐瞒了什么情况,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医生想道。
那双颤抖不断的手逐渐恢复了平稳,他重新将腰背挺直,正要跟麝香兰说明自己没事,却看到那人停下动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看上去极为凝重:“……钟摆,我们是什么时候和长官阁下他们走散的?”
医生霍然转过了身。
漆黑的管道中空无一人,只剩下无数潮水般涌动的菌丝。
*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
路远白早就察觉到了那两人的失踪,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其他人提高警惕,亲自搜寻着现场可能留下的线索,到最后却一无所获。
队员们感官敏锐,假如黑暗中有怪物袭击了医生和麝香兰,至少也会产生不小的动静,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而少爷甚至也没有感知到有东西靠近……两个活人,怎么可能在一片寂静中毫无征兆地消失?
更重要的是,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也消失了。
深邃的下水道中,灰白黏稠的菌丝正簇拥着弥漫而上,就像是一道浓重得无法化开的雾气之墙,从各个方向朝他们不断逼近。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连蒸汽灯的光线都被大幅度减弱,就更不用说从中辨认出一行人刚才走过的路在哪里了。
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剩下往前一个选项了。
“少爷、雷鸟,你们现在聚集到我周围,不要擅自离开。”
得到路远白的指示,两人迅速握着枪靠拢在了他身体两侧,和长官阁下保持着一个极为紧密的队形往前走去。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们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像是淡淡植物清香,又像是沾满了血的味道——“银杏”闻起来就像一个刚杀完人、衔着烟离开犯罪现场的凶手。
为了防止那种无端少人的情况再次发生,路远白规定,他们每个人轮流报数:按照银杏是1,雷鸟是2,少爷是3的规则一直持续下去。
无论谁消失了,其他人都能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
“1。”路远白嘴唇微微一动。
“2。”雷鸟随口接上,或许是现在气氛太紧张了的缘故,他没忍住插了句嘴,“……长官阁下,你们有听说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闻吗?”
“3,没听过,我不感兴趣。”少爷说完就闭上了嘴,神情极为冷峻,就像她手下那柄极具杀伤性的武器一样不近人情。
路远白当然不会暴露自己刚晋升不久的事实,因此只是继续报数,并没有刻意接下雷鸟的话茬。以他对这名属下的了解,雷鸟很快就会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将他满腹的话全部倒出来。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和他想的一样。
“好吧,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自闭症患者了…敢问您二位除了工作以外,平时都是怎么和人类社会交流的?”雷鸟侧身将猛然袭来的菌丝扫开,手下动作利落,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叙述,“执行部最近有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据说有人在觊觎我们这条资源链,副部长掌控着多方面的命脉,挡到了那位的路。”
雷鸟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了刚才那一波危机,继续说道。
“高层那些大人物们发生摩擦,部内势力很有可能迎来一次大清洗,背地里甚至还有人开了个盘口下赌注……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太无聊了,才会闲得嚼舌根子,然而这一路走来,你们不觉得疑点太多了吗?”
“先是有人无端失踪,紧接着又是任务书上的错误情报……什么样的疏忽才会让总部作出这种漏洞百出的判断?”
年轻人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犀利地问着队友。
闻言,少爷微微拧紧眉头,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在旁边的雷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作为调查员,我们要做的只有完成任务,除此以外,不应该为其他事而分心影响到行动。”
路远白看似面无表情,一刻也不曾停下,实际上正整理着从两人交流中泄露出的情报。他听医生说了,这支临时组建起的队伍背景复杂,彼此掣肘,不为任何一方完全掌控,却没想到背后的水竟然如此之深。
难怪麝香兰半夜会做出那种举动,除了剿灭畸变物以外,恐怕他身上还带着别的任务。
路远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自己作为新晋长官,身份神秘,来路不明,实际上才是最值得被人怀疑的对象。
这个任务不仅充满危险,甚至还将他推上了峰头浪尖,简直是要将“西奥多·埃弗罗斯”架在烈火上烤。路远白不禁磨了磨牙尖……要是他现在掀翻牌桌,将代表着所有势力的人都杀了,一直杀到执行部再也没有人能调遣为止,会怎么样呢?
他的想法转瞬即逝,被掩盖得滴水不漏。
那两名队员极为信赖地将人身安全交到了路远白手上,并不知道自己刚和死亡擦肩而过。
察觉到持着喷射器的手臂青筋突起,痉挛般微微一颤,隐约又有要脱离控制的迹象,路远白不紧不慢地在内心解释着:“放心,我还记得有约法三章这么回事,不会毁了你的工作生活的。”
所谓约法三章,是指在路远寒的胁迫之下,他同意遵守的一系列霸王条款。
没等身体的异状完全消失,路远白就倏然抬起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输送管,神情狠厉,猛地朝着上方倾洒出大量杀菌剂——就在他们头顶上方,肉瘤般盘缠而成的巨大黏着物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再有不到两米,就能将他们的脑袋绞杀成一片飞溅的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