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搜索几次, 却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路远寒将床单下每一寸都检查到底, 甚至整个人俯下身去, 趴在了地板上, 他放鞋的地方和瓷砖之间有几厘米的空间, 要说里面藏着东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的脸颊几乎抵在了瓷砖上, 无机质的眼睛转动, 窥探着那条黝黑、窄小的缝隙。
只是这样直视着它, 就像管中窥豹, 很难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路远寒又做出了一个举动,他将手从底下挤了进去,紧接着抵住床架,用修长的指节摸索着冰冷的金属板。
他摸到的首先是灰尘, 其次是食物残渣、干瘪的小虫子、某种已经干涸的痕迹……
在视线无法覆盖到的地方,触觉同样能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就像现在, 床下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楚展现在了路远寒脑海中, 除了让他略感恶心以外, 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片刻后, 他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被人用胶带贴在了睡眠舱底下。路远寒揭开胶带黏住的部分,手下攥着那张纸的边缘,就像在收紧抽绳一样,将它完好地揪了出来。
路远寒站直了身体,他的手掌和那张纸上都落满了灰,不过他总归要再洗一次澡,这些小事也就无所谓了。
他将有些褶皱的纸页在指节下铺平,然而艾尔·普奇并没有留下什么警示,这只是一张笔迹潦草的手稿——绘制者蘸着血,又或者某种颜色瘆人的液体,用凌乱的线条在纸上画出了一个扭曲、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图案,看上去就像儿童涂鸦。
显然,它在床下放得太久,纸张上面附着的笔迹已经干透了,正簌簌地落下微小的粉末。
……这是什么意思?
路远寒紧皱着眉,他并不觉得艾尔·普奇是出于报复后来人的心理才留下了线索,但图案旁边确实一行解释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能让他联想到的事物,路远寒也就无从得知它代表了什么。
他暂时将这个符号记了下来。
虽然没有赶上早餐,但在中午的时候,路远寒还是领到了一份实验室提供的员工餐,饭盒中有水煮菜、鸡胸肉和切开的半颗蛋,营养搭配得相当均衡,就是让人食之无味——他已经在补给点领教过了。
好在路远寒并不怎么挑食,即使是减脂餐也解决得一干二净,让旁边坐着的研究人员看得怔住了,望着新来的巡查员,又低下头看了看餐盘,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味觉来。
但那个身高腿长的年轻人已经端着盘子走远了,他看上去跟这地方格格不入,像是潜入实验室的动物。
*
路远寒闭上眼睛,腰背挺直地靠在睡眠舱内部,正静下心思考着9号实验室的疑点。
他没有浪费白天的休息时间,将尤弥尔提到的地方都参观了一遍,但那些开放场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从资料、布局到茶水间供应的小零食,都像是从其它实验室复制粘贴过来的。对此,路远寒使用权利,在离开的时候顺走了一颗糖。
那颗糖此刻就抵在他舌根下,被路远寒的体温逐渐融化,沁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喀嚓!”
路远寒的牙齿咬碎了它。
他能察觉到口腔内硬物破裂、碎片飞溅的情况,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在麋鹿区吞下去的食物,那颗“牙齿”仿佛在他胃里生了根,发了芽,随着消化液轻轻晃动,戳在了他柔软的黏膜上。
隐约有冷汗从路远寒颈后缓缓渗了出来,濡湿了一小片皮肤。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工作区域吗,这种影响怎么还没有消散?
就在他毛骨悚然之际,另一个声音从通知装置下响了起来,是格尔。
“临时专员银杏,考虑到麋鹿区的异常已经清除,请于五分钟内前往斑马区、爬行动物区,继续完成你今天的工作。现在是21:03,你将有两小时进行剩余工作,务必在23:00前提交样本数据,并接受每日一次的消杀处理。”
这条通知简直让路远寒眼前一黑。
他没想到来了生物工程部以后还要加班,整天干这种没有薪水拿的额外工作,难怪尤弥尔总是神情幽怨,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公司剥削。
在机械音的催促之下,路远寒迅速起身,在三分钟内完成了换工作服、携带饲料,紧接着前往升降梯的流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辆置物车已经被实验室收了回来,金属架上正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路远寒仍然可以使用它。他早上已经提前分过了剩下区域的饲料,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倒入食槽,为实验体们测温、采血而已。
想到那些畸变物或许正饥肠辘辘,他不禁有些警惕。
大门在路远寒的注视下腾然升起,他这一次却没有重复前面的路线,转而朝着斑马区所在的位置走去。
常年处在无边黑暗之下,总部并没有对栖息地的白天与黑夜做明显区分,现在模拟着的环境,也不过是将亮度压暗,营造出了一种寂静、黝黑的氛围而已。
那把麻醉枪就在路远寒背上压着,枪座下的系带与工作服不断摩擦出声响,然而到了现在,它还没有上膛过一次。
不要对实验体开枪,补给点的告示暗示道。
然而细想之下,却并没有一条规则明令禁止开枪,这种模糊的、无法掌握的感觉让路远寒神经紧绷。当一个人失去了评判正误的标准,也就无从为自己的行动提供指引。
在不被允许使用武器的情况下,要是遇上实验体袭击,路远寒只能徒手搏斗,或者选择转身而逃,向实验室寻求援助。
后一种他已经实践过了,但要是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路远寒就不得不考虑应该如何保全自己。触手作为他最大的保障,还没有被他上报,让总部掌握到相关情报——不到万不得已,路远寒绝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底牌。
他瞬间产生了无数想法,面上却神情不变,熟练地将一袋生鲜饲料倒入了斑马区的食槽中。起初,路远寒还以为这种实验体会和正常品类一样,以灌木、树皮等植物为食。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些饲料刚被解冻不久,呈现出介于肉糜与固态物质之间的一种状态,表面上血色浓重,就仿佛刚从某种生物身上切下来,还散发着新鲜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气息。
实验体对这种饲料似乎尤为钟情,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食槽附近,嚼肉的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它们的脑袋也因嘴下动作而微微起伏。
寂静之中,只剩下一阵筋肉被猛地撕开、咀嚼,紧接着咽下去的声响。
望着斑马们腹背上的条纹,路远寒不禁眨了眨眼,将视线从实验体身上短暂地挪开了片刻。那些黑白而细长的纹路一条接着一条,布置得极为紧密,看久了难免会有眩晕感。
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或许是被饲料安抚了情绪,实验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烦躁、狂暴、试图攻击人的迹象来。直到路远寒完成了测温和采血工作,它们才抬起眼皮,懒洋洋吁出了一口腥臭的热气。
路远寒想,接下来就该前往爬行动物区了。
爬行动物区,那是艾尔·普奇口中相对安全,不会受到它影响的一个地方,也是录音最后的发生地。
虽然陆生区和爬行动物区同属第一工作区域,但在两者之间,也有着极高的金属围墙,将不同实验体的栖息地彼此隔了开来。路远寒要想从此通过,必须得使用巡查员的工牌,验明他的身份。
开门的瞬间,格尔的声音从上方响了起来。
“临时专员银杏,请注意,你即将进入的是爬行动物区,在该区域展开工作时,务必遵守以下规则。”
“提前声明,本条播报只放送一遍,请巡查员认真倾听,切勿开小差。”
路远寒刹住脚步,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前面在不同地点见到了几份通知、声明,它们有的完整,有的则像是被人为修改过……但由实验室直接播报规则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无论这种信号代表着什么,路远寒绷紧全身肌肉,随着指节下的骨头隐约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将麻醉枪的握柄压在掌下摩挲,他已经做好了处理危险情况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