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仍然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伊舍尔人已经不再哭了,正从鼻腔下发出一阵疲惫而又痛苦的叹息,也不知道他酒醒后会是什么心情。
看来只能牺牲罗杰·厄普顿了。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路远寒就做出了判断。决定夺走某人的性命时他平静得就像翻开了书,这个魔鬼从沙发上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逐渐睡去的年轻人……拜酒精的作用所赐,罗杰·厄普顿对悬于头顶的危险毫无所觉,那道泪痕仍然垂在他的眼角,像一片盛着珍珠的水泊。
就在此刻,原本明亮的灯光骤然间黯淡了下来,它仿佛察觉到了那个外来者的阴谋,像颗恐惧的心似的一颤颤打抖。
路远寒伸出了手,无数皎白的细丝从他掌心下蜿蜒而出,它们像是张开尖牙的毒蛇,觊觎着罗杰·厄普顿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只要顺着对方张开的嘴攀爬进去,菌丝就能在一瞬间完成这场侵略,将罗杰转化成他的傀儡,甚至不会让本人感到痛苦。
然而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
菌丝即将触碰到罗杰的一刹那,对方身上忽然亮起了强烈的光芒,那种淡白色的保护层将罗杰·厄普顿笼罩于其下,隔绝了一切邪物的伤害,路远寒放出的菌丝当然也不例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失手,无法言说的刺痛感瞬间涌了上来,以至于路远寒的瞳孔微微作颤,碰到保护层的那部分菌丝像是被烈火烧过般化作灰烬,紧接着脱离他的控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去。
该死的,伊舍尔人竟然真的懂得神秘学?
路远寒很快就反应过来,布莱尼最开始将他放在罗杰·厄普顿身边,恐怕不仅是为了让罗杰随时汇报外来者的动向,对方提前做好了保护措施,绝不会将自己的学生置于险境。
但布莱尼·索克再怎么算无遗策,也没有想到一向骄傲的罗杰会对着他打开心防,那道保护层只能隔绝物理伤害,却管不住罗杰的嘴。
路远寒立刻收回了手,所幸那道保护层没有在他掌心留下灼伤的痕迹,只是让整条胳膊泛起一阵酸痛,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了。毕竟布莱尼设下的眼线遍及全城,他们监视着路远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举动,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只有待在这座公寓里的时候,他才能得到喘息的余地。
看来他只能去找第三条路了。
路远寒心情沉重,他端起罗杰剩下的最后一口黑麦啤酒,抵在鼻尖处闻着解愁。
估摸着这样灌下去罗杰隔天起来必然会断片,记不得今夜发生过什么,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子,清理酒瓶,顺便把不省人事的罗杰扛到床上……出门时甚至还带走了垃圾,简直就像是罗杰·厄普顿请到的一个完美家政。
*
罗杰·厄普顿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夜似乎喝了酒,还做了关于那场盗火行动的噩梦,只不过印象太过模糊,罗杰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而且他口腔里一片清新的味道……总不能是有个好心人闯进来替他刷了牙吧,罗杰想道。
罗杰着急地从床边一跃而下,因为他今天醒得比平时晚,那意味着他要在十分钟内完成换衣服、吃早餐以及带着机动装置出门,否则赶不上准点敲钟,就是他的重大工作失误了。
家里似乎变得整洁了一点?
罗杰顾不得多想,他正叼着烤好的面包片往身上裹满布条,这个身型健壮的年轻人像阵风似的刮了出去,出门时他匆匆瞥了一眼隔壁,发现杂物间上着锁,看来外来者已经按时出发了,甚至没有等他,这让罗杰感到了一点懊恼。
好在接下来的敲钟、巡逻都非常顺利,罗杰·厄普顿提起干劲,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完成了工作,最后那个街区的伊舍尔人送了他一份锅炉贝果,说是他们店最新推出的畅销款,广受好评。
品尝过后,罗杰发现味道确实还不错。这让他糟糕的心情好了起来,以至于在教室里看到路远寒的时候,他都难得没有发脾气。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随堂测试。布莱尼·索克将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罗杰面色惨淡,只不过伊舍尔人天生皮肤黝黑,也就难以从他面上看出此人如遭雷劈的心情。
罗杰·厄普顿知道自己完了。
交上答卷的那一刻他感到浑身发冷,罗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教室另外那边,看到路远寒面色平静,就知道那人必定又要拿到满分了。一个外来者竟然能将他们的知识掌握得如此熟练,简直让这些伊舍尔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似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的视线,路远寒侧过头,朝罗杰露出一个微笑。
……莫名其妙的外来者!
路远寒不知道罗杰·厄普顿已经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万遍,他昨天回去后又重新温习了功课,因此这份测试并没有难倒他,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路远寒照常交上卷子,朝布莱尼点头示意,没过多久就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教室。
十天之内,他要想到前往秘境的方法,任务的紧迫感让路远寒略有些烦躁。
好在他是个非常敬业的员工,蒙娜烘焙房的主人近乎将他当成了一棵摇财树,每天都盼着路远寒过来冲业绩,下班以后,还会让他捎份店里最美味的蛋糕回去。
“多谢惠顾!蒙娜烘焙房致力于打造一流的甜点与面包,让每个伊舍尔人都能吃得好、吃得放心,欢迎您下次再来。”
路远寒对这套话术已经很熟悉了,他刚给客人打包好餐品,就看到一道略显羸弱的身影停在了玻璃柜前,他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能给我来份最普通的贝果吗?或者面包干也行,总之能填腹就足够了,谢谢……”
由于对方身上裹满了布条,路远寒很难看出顾客是否感到窘迫、不安或者其他消极情绪,但那人和她的孩子都非常瘦,不仅饥肠辘辘,询问路远寒的时候还忍不住咽了下涎水。
他在城邦待了段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吃不起正餐的伊舍尔人。
路远寒想,这就有点奇怪了。
他每天跟着罗杰·厄普顿巡逻,因此知道城中有专门的救济场所,处境拮据的伊舍尔人可以在那里领到一份简单方便的食物,虽然称不上多么可口,但至少是免费的。
对方为什么不去领救助,反倒要在他快下班的时候过来?
路远寒认为事情有着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是救济场所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慈善,有着条件限制,导致穷人们无法领到应有的救助,第二种则是对方出于某种原因,不方便出现在公众场所,因此才挑了一个人流量最少的时间段上门。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他、对蒙娜烘焙房而言都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麻烦。
但路远寒还是露出标准式微笑,望着眼神躲闪的伊舍尔人,用食品夹指了一下橱柜左侧的面包:“好的女士,那就为您推荐最基础的乳酪包,因为快打烊了,所以仅需十二铜条,但是要考虑到您和孩子是否乳糖不耐受,您看可以接受吗?”
“十、十二铜条?”
他的答复似乎吓到了对方,以至于伊舍尔人的声音有些隐隐作颤,但这已经是烘焙房中最便宜的餐品了,后厨倒是有一批需要处理的临期食品,但那并不是路远寒能够决定的。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骤然从远方传了过来,罗杰·厄普顿再次敲响了座钟,那意味着夜幕即将降临,也到了路远寒下班的时间。
现在不是为十二铜条纠结的时候了。
他动作熟练地解开围裙,取下装饰用的厨师帽,原本压住的发尾翘了起来,就像无法驯服的猫尾巴。望着僵在原地的伊舍尔人,路远寒一时间颇感头痛,他先是将橱柜中剩下的餐品收好,随即又转身进了后厨。
片刻后,路远寒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走了出来,放在那位客人面前。
“这是我用薪水买的,里面有乳酪包、泡芙和酥皮馅饼等口味,您先带回去吃吧,希望蒙娜烘焙房的服务能让您满意……但是有需要还是得向官方寻求帮助,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