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寒不得已化出巨大的尾鳍,游出了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潜行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无数座城市的遗骸。它们来自不同文明,有着截然相反的意识形态,最后却都沉没在了无边深海之下,一切美好事物化作泡影,只有藻类和鱼群会在这里繁衍生息。
路远寒的预感告诉他最好不要抱有希望。
直到浮出海面以后,他才得知这条世界线上曾经爆发过一场灭世的洪水,整个地球沦为了海洋生物的统治区,现世代的人类只能靠漂泊的建筑物为生。路远寒收起恐怖瘆人的形态,试图靠近那些承载着幸存者的庞大圆环——然而人类见到他之后,只将这个拥有银白长发与鱼尾的存在视作魔鬼、从水下来的噩梦,不惜在顶楼摆满篝火与鲜血淋漓的尸体来驱逐他,其愚昧程度让路远寒叹为观止。
在他观察数月以后,这个世界也迎来了毁灭,至少对人类而言是一个糟糕的结局。
“不要靠近祂……啊!”
路远寒仍然记得人类见到他时那种极端的惊恐。他穿梭在一条又一条世界线上,直到这双眼睛不会再产生任何情绪,他曾以人类身份混迹在那些濒临灭亡的社会中,为其提供帮助,但这样也无济于事,他们仍然会走向终焉。
即使路远寒用上【回溯】的力量,也只是将那些世界线变得满是怪物,他注视着命运走到既定的位置上,随后一切归于虚无。
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维度裂缝,路远寒想。
那条通往深渊的裂隙永远位于地球上方,如同观测着世界运行的眼睛,也正是它引起了所有无可挽回的灾难。
路远寒起初憎恨着它,不愿意再跟维度裂缝产生任何联系,但当他的回归重复了十次、一百次、一千万次以后,这个近乎癫狂的流浪者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维度裂缝俨然成了他精神疲惫时的锚点——只有看到那旋转着的黑洞,路远寒才能确认自己还在地球上,而不是漂流到了什么荒凉、偏远的星系。
无数次回归之中,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他见到了大雪落下时死寂的湖面、地心爆发时炽烈的岩浆,以及那些在绝望中死去的人类。
有时候,人类将他视作所有灾厄的起源。
他们恨不得将这个灭世魔王绑上耻辱柱,让他万箭穿心而死,这种强烈的情感足以将有着慈悲心肠的人变成盲目的怪物。有时候,路远寒又被他们尊为救世主,无数英雄豪杰追随在其麾下,犹如神座前最为忠诚的仆人,自愿替那位伟大主宰戴上至高神的冠冕,就是为了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路远寒开始感到厌倦了。
永无止境的时空穿梭正消耗着他作为人类的认知,路远寒不禁想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荒诞的、没有尽头的噩梦?他眼中的世界早就已经变成了充满死亡与鲜血的地狱。
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逐渐渗透进了路远寒的内心,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是被信徒崇拜着的无名存在,就连他自己瞥到水中倒影都会感到一阵意外。
就在这颗心脏被彻底侵蚀的前一刻,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而这是路远寒的第74950458次回归。
“簌簌……”
飞扬的大雪将整个塞诺阿覆盖于其下,而这正是帝国的凛冬,一个酷烈到能将无数底层人冻死的季节。
现在的气温已然降到了零下二十费氏度,狂风呼啸,城墙上遍是冰面冻裂的痕迹,警务司设置的岗亭亮着灯,几名负责巡守的执法人员持着枪待在里面,但凡有人敢靠近塞诺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将对方射杀。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滥杀无辜,但那是陛下的命令,这群警察不照做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月前,下城区爆发了一场小型鼠疫,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重视,但患者跑出来撞上了索兰殿下的座驾,险些伤害到尊贵的继承人,引得皇帝震怒,肇事者当天就领了死刑。
审判庭很快查出了致病源在流动人口身上,从那以后,塞诺阿就被禁止接收外来者了,谁都不敢违抗这条法令。
好在一切都很正常。
岗亭里警务司的人正在烤着火,他们满面通红,蒸汽灯嘶嘶的鸣叫隐没在了聊天声下,就在这时,一名警察忽然转头望向了窗外,神情从面带微笑变得颇为凝重,他下意识喃喃着:“……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视线落在了外面迎着风雪而来的身影上。
他们辨别片刻,发现那是一个神秘而高挑的家伙,只不过他的长发和落雪融为一体,才让警察们产生了难以置信的错觉。
“——砰!”
枪声呼啸而至,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感到如坠冰窟。倾泻而出的弹壳打在那家伙身上就像金属碰撞,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能让他停下脚步,又或者流出一滴血,警察们只觉得满心紧张,那……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直到那个陌生访客带着满身雪痕走到城墙下,伸手敲了敲门,他们才发现对方有着一双猩红的、不似活人的眼睛。
“我要见你们陛下。”
第347章 莫比乌斯之环(5)
韦根·维尔尼亚做了一个梦。
这是绯红宫出事以后的第十年, 那场烈火近乎烧毁了整座主殿,它悄然蔓延过每根雕柱、每个角落,让无数没来得及逃走的仆役葬身于此, 对帝国而言可谓损失惨重, 但没有人敢指责犯下滔天大罪的皇储,毕竟他本就是个疯子。
直到现在,韦根都能闻到那股血肉与脂肪一起被烫熟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个滚烫的刑场, 毕竟消失的不只有那些被烧死的人, 还有他的老师。
那天, 他看到了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怪物。
墙根下骤然张开的裂隙像要将一切吞噬, 它是如此恐怖,韦根感到胆颤的同时又有些熟悉, 但他没有时间多想, 所有目击到“它”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一个神情惶恐的年轻人怔在原地。
最后那怪物以奇异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视野, 就仿佛不曾存在, 即使是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仆从,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黑洞。
审判庭找到韦根·维尔尼亚了解情况时,对这部分提出了疑问,希望他能够保持冷静。很显然, 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外界更愿意相信皇储殿下精神失常了,就连女王都遣派了几位医生过来, 定期检查他的心理健康……只有当事人承载着这份癫狂而又离奇的记忆活了下来。
至于消失的谢司·维尔夏德, 则被定性成了意外身亡。
审判庭的调查本不应该结束得如此草率, 但觊觎着那个位置的人实在多到数不胜数, 想要扳倒谢司的政敌借此引发了内阁会议的重新洗牌,他们声称帝国朝政不能没有主持者,更不应该为了一个死人停滞不前。
仅仅两个月过去,代理者就接手了以前由首相阁下处理的所有事务。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要知道特情处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那位处长,参与到此事中的大臣接近半数都遭到了利刃血洗。
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政治家,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曾经传遍了塞诺阿,他摆在中央广场的雕像下放满了花篮,但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快到所有事物都在蒸汽驱动下更新迭代着。
第一年,无数公民沉痛缅怀着英年早逝的首相阁下,表现得如丧考妣,第二年,警务司将雕像拆了扩建议会大厦,第三年,年轻的贵族们在这里执着手翩翩起舞……等到十年过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它在历史滚滚的浪潮中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那么,三十六岁的韦根在做什么呢?
他设下阴谋,杀了远在亚尔利金的格斯·维尔尼亚,然而竞争者的死亡没有平息皇储殿下内心的怒火,就连逐渐露出老态的女王也未能察觉到这位继承人有多疯狂。
有了上届反贼惨死的案例,韦根学得非常聪明,他买通了侍奉着陛下的内务官,让对方在狄娜每天服用的药物中掺入微量紫藤花粉。这本身并不致命,真正置那人于死地的是韦根为母亲献上的贺礼——龙涎香跟紫藤花粉相遇,就会产生让人一瞬间暴毙的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