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璟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色如常地扯谎:“家里留了猫粮,它胆子也小,带出来怕应激。”
“哦哦。”小叔呵呵笑了两声,有点没话找话:“清浅前几天还念叨呢,想去你那儿看看猫。她前几年不也想养一只吗?后来出国读书,不太方便,也就没有养。”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对了,你当时不是也看中了学校门口的猫吗?清浅天天惦记着,结果你后面突然又说没办法养了,可把她失落坏了……”
“咳咳。”贺璟沅猛地呛咳起来,试图打断小叔的话。
然而晚了。
旁边坐得笔挺的小猫咪瞬间破功,幽幽地转过头。
“呵,渣人。”
说完,又迅速扭回头,腰板挺得比刚才更直,试图稳住自己今天非常有礼貌的猫设。
喝茶,腰板挺直。
走路去餐厅,腰板挺直。
在饭桌旁落座,腰板挺得仿佛能当尺子用。
小猫咪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直到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满桌面,猫设瞬间崩塌。
桌上气氛诡异,几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贺璟沅一直在给筠筠夹菜,他来者不拒,吃得又快又专注,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旁边的贺清浅也像在国外没吃过好东西一样,风卷残云。
等贺清浅终于吃饱,放下筷子满足地叹了口气,筠筠还在埋头苦干。
婶婶垂着眼没说话。
小叔则心不在焉地喝水,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
贺清浅犹豫再三,还是打破了沉默:“哥,你真的要起诉大伯和大伯母了?”
贺璟沅:“嗯。”
筠筠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偷偷听两人对话。
“我……我肯定是支持你的。”贺清浅语气有点复杂,“我在国外的时候,见过大伯和伯母几次,还见过你弟弟。”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他……其实看着比照片上还要瘦得吓人,气色很差……”
贺清浅越说声音越小:“好像,情况不太好,时间可能不多了。”
筠筠也不敢吃东西了。
少年有点茫然地眨眨眼。
海鲫鱼的弟弟要死掉了吗?
贺璟沅脸上没什么波澜。
对这个弟弟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自记事起,弟弟就像是易碎的珍宝,被父母严密地隔离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想送个玩具过去,都会被母亲像防贼一样严厉地呵斥出门,生怕他的靠近会带来什么不洁或者危险。
以至于……他现在都不太清楚弟弟究竟得的什么病。
“而且……”贺清浅的声音带着点难以启齿,“他被惯得有点……”
“病痛一发作就闹得厉害,非要打止痛针,我也不是学医的,不太清楚,就是打吗/啡或者杜/冷/丁那种,大伯和大伯母不让,十几岁的人了,能直接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在场人面色都沉了沉。
这种药用多了,已经不算治疗了……
筠筠心有余悸地吃下一块肉,努力嚼嚼嚼。
幸好当时没带走海鲫鱼。
贺清浅看着贺璟沅依旧平静的脸,鼓起勇气:“就是万一……以后大伯和伯母身边就只有你了,真要走到对簿公堂那一步……”
未尽之言无比清晰。
等弟弟离世,父母年迈,他们最终可能还是要依靠贺璟沅这个被他们忽视的长子。
与其现在撕破脸皮耗尽心力去争夺,不如暂且忍耐,等他们死后“自然”继承……
贺璟沅把筷子放下来,饭桌上的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
筠筠也放下筷子,突然很大声地说:“贺璟沅,我……我有点不太舒服,想出去透透气。”
贺璟沅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走了,他紧张地握住小猫的手:“哪里不舒服?肚子疼?还是头晕?”
婶婶叹了口气:“花园空气好,璟沅你先带他出去走走吧。”
贺璟沅顾不上其他,连忙拉着筠筠起身。
一离开压抑的餐厅,筠筠脸上那点“不舒服”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璟沅紧跟在他身后:“你是哪里不太舒服……”
筠筠很认真地看着他:“贺璟沅,你……你会不会很难过啊?”
贺璟沅一愣。
难过?似乎谈不上。
但心头堵得慌。
这种被至亲之人反复权衡、甚至被当作备选项的感觉非常不好。
筠筠见他沉默,上前一步,微微仰起头,很笨拙地道:“如果难过的话,我们就不要吃这餐饭了,我们现在就回家。”
“我……我把我的尾巴给你玩。”
贺璟沅心头一松,滞涩感奇异地消散了许多。
“我不难过。”贺璟沅的声音柔和下来,“有你在,我一点都不会难过。”
小猫仔细地辨认着他眼中的情绪,似乎在确认这句话的真伪。
片刻后,他点点头:“嗯,你不要管他们,我会努力陪你的,谁叫你是我养的人。”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贺璟沅还是想纠正他的说法:“我只是你养的人吗?”
这下轮到筠筠愣住了。
他叹了口气,望向餐厅的方向:“他们,也没有恶意,只是在让我考虑清楚。”
筠筠没有直接问他怎么办:“如果考虑会让你觉得烦闷,那干脆先不要想了,我们吃完饭就回去。”
贺璟沅没说话,内心差不多已经做好了决定。
从他们偏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并不想被那点稀薄的血缘和未来可能到手的“遗产”所裹挟。
更不想承担那强加于他的赡养责任。
只是……
贺璟沅眉目间也难得带着一丝燥郁。
贺清浅一般不会突然跑过来劝谏他考虑清楚,小叔和婶婶今天的态度也格外暧昧,好像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小猫自以为自己很努力把人类哄好了,两人牵着手,沿着花园小径慢慢往回走。
贺璟沅收到了律师的消息。
[律师]:贺先生,我在调取被告身份的时候遇到一些困难,我们什么时候见一面,好好详谈一下。
贺璟沅刚想回答,一阵压抑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便穿透门缝。
“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总想着当什么和事佬!不要总想着让璟沅跟那两个人和好,你偏不听!非要顾全什么贺家的体面,现在呢?你告诉我怎么收场?!”
三人都还坐在餐厅,婶婶的声音愤怒到发颤,狠狠抄起碗扔在地上。
贺清浅带着哭腔无助劝解:“爸,妈,你们先别吵了!”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情!”小叔的声音也拔高了,“你让我现在怎么跟他开口?这种事……这种事你让我怎么跟璟沅解释?啊?!”
“必须说!现在!立刻!”婶婶骂道:“这是你们贺家的事情,本来就该由你去出面,恶人总得有人当,你不说!就让清浅去说!或者我去说!不能再拖了!”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现在就去告诉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那个爹妈,还有他那个弟弟,在他才六岁!才他妈六岁的时候!就瞒着所有亲戚朋友,偷偷摸摸办了移民,跑到国外去了!”
“他们早就不在乎什么狗屁亲缘!不在乎你这个亲弟弟!更不在乎留在国内的另一个儿子了!”
“你听清楚了吗?!他们把他像垃圾一样丢下了!”
最后那句话,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贺璟沅的身上。
他僵硬地站在门外,险些轰然倒塌。
六岁。
移民。
瞒着所有人。
唯独没有带上他。
一直以来的困惑终于找到最残忍的答案。
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他们选择了直接倒掉最安静的那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