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辨认不清方向的雾中,他能清楚感受到的只有脚下柔软的草地。
他完全凭借着直觉在雾中行走,一步一步,脚步很轻,也很稳。
——这团雾里没有危险。
这样的想法不知从何而起,钟年莫名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仿佛有什么在牵引着他,将他一点点带了出去。
白雾一散,钟年站在了半山的空地上,终于看到了其他景色。
他能眺望到山下的箩汩村。
在这夜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罕见地没有歇息,热闹非凡的围成一团。
山脚的空地上点着篝火,熊熊火焰照亮了夜空。
村民聚集在一处,在嘶喊着什么。
“烧了他!”
“不能把他留下!”
“他会毁了村子的!这个怪物!!”
有一个人影被推至火堆前方,押送着跪下。
随即有人端来一盆似是鲜血的液体,兜头倒下,将那人浇透了。
村民开始一起诵读晦涩难懂的语言,叠起的声音缭绕在山间,诡谲森然,让人不寒而栗。
之后,他们将那人推入火堆——
钟年缓缓睁了大眼睛。
他的心脏随着火星像是烟花一般炸开了,那团橘黄色的火焰一阵跃动,变换成怪异的幽蓝。
空气里送来难以言明的味道。
钟年的呼吸骤然变得艰难,每一次吸气都连带着心房被拉扯,产生剧痛。
“不……”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眼见着要一脚踏空摔落下去,一只手从后伸来,捂住了他的眼,也将他带离了危险的边界。
“别看。”
有着奇异质感的低沉嗓音落在耳畔,有种镇定人心、驱赶恐惧的神力。
刺痛着胸腔的心悸神奇地消失了,呼吸稳下来,钟年像是随风飘荡的羽毛落在了宽厚可靠的掌心里,不再惊慌。
他被这只手托着,安稳地回到原处。
咚!
圆滚滚的苹果从供桌上滚落,咕噜噜停在被褥前。
滚动的动静和香甜的味道唤醒了躺在被褥上的少年。
钟年掀起仿佛还残留着那只手的温暖的眼睛,痴痴看着供桌上依然在燃烧的香烛,又望向不成不变的肃穆的神像,大脑迷蒙,找不到真切感。
……都是梦?
第147章
山洞的石堆仍好好地垒放在那里,死死堵住了出口,与之前一般无二。
这一点更加清晰地给钟年传达了一个意思。
刚刚的并非真实发生,仅是一个没有逻辑的梦境。
可是……
钟年轻轻解开衣襟的扣子,借着烛光垂眸往下看。
看了一眼,他就重新合拢衣襟,好好藏起来。
他轻轻咬住嘴唇,动了动被束缚紧缠过仍有余感的双腿。
身上黏糊糊的,他却没有办法,这里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换。
怎么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变成这样。
他想到梦里的那个东西,转头看向一边直勾勾盯着自己、还试图偷摸摸把触手伸过来的章鱼。
他一把将它抓起,水雾未散的眸瞪着:“是不是你?”
“……叽?”章鱼满脸呆相,一双豆豆眼又不受控制地往他敞开过的衣襟里瞟。
钟年扯着它脸两边把它拉长:“你是不是趁我睡觉占我便宜了?色章鱼。”
“咕啾叽叽!”色章鱼表示冤枉。
“不是你的触手,那是谁的?总不能还有……”钟年忽然止声,转头看向神像身下那形似触手的部分,长睫轻颤。
-
天还没亮,段鹤就起了床。
他习惯早起,今天尤其早些。
第一件事就是进到灶房里,烧水揉面,准备好手擀面和南瓜糯米饼的材料。
他记性好,动作能力强,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做饭也是。
有条不紊地准备妥当,把高汤煨着,等回来再烫面条。
他要先去洗漱,带着南瓜饼和南瓜小米糊把钟年接回来。
做完这些,出门时山峦之间的夹缝刚露出一线橘红,与点缀着星月的深蓝交接着,绘成浓郁瑰丽的画作。
段鹤脚力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山下。
盘浔川带着狗,几乎与他同步到达。
“哼……”盘浔川刚要习惯性地翻个白眼呛上一句,就看到段鹤什么也不顾一路要往上山去,连忙拦住,“哎!你做什么?你疯了!现在不能上去,还没到时间呢!懂不懂规矩啊你?”
以他们村里的规矩,只能等着人下山,不能去山洞里迎接,否则是对山神不敬。如果在太阳彻底升起之前仍然不见人,那么就代表山神很满意这次的安排,将人收入门下。
不过,这似乎只是一个传说,就算是村里最年长的百岁老人,也从未见过有谁被山神选中为侍从。
即使如此,他们每年依然遵循着这个规矩,从未敷衍。
段鹤与其他村民不一样,他很早就独自生活,没有上一辈的精神传递,与其他村民的联系也并不紧密,山神这个信仰在他脑中没有那么根深蒂固、无可动摇。
他听到盘浔川这么说,拧起眉:“为什么?”
盘浔川不耐烦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就是不能,你去了害死你自己无所谓,别害到小年。”
段鹤听到会祸及钟年,按下了心思。
他就站在上山路口,直挺挺的一动不动,手里提着篮子,像是一座望夫石。
盘浔川坐在一边的大石头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你能不能站边点,挡住我的视线了。”
“汪!”大黄狗跟着叫。
段鹤充耳不闻,面上的表情丝毫未变。
“木头,小年才不会喜欢你。”盘浔川嘀咕了一句,扯着嘴也没再说什么。
因为钟年提前叮嘱过,不能趁他不在和段鹤吵架。
丈夫该听老婆的,所以盘浔川忍了。
没过一会儿,另一边的小路上又多了三四个身影。
是村长几个,其中还有顾清越。
盘浔川看到这个每天凑在钟年跟前的顾清越同样不顺眼,直接问:“你个外人怎么也来了,老是凑热闹……”
“浔川。”有个妇人走过来在盘浔川的胳膊上呼了一巴掌,“怎么说话呢!人家顾教授也是关心小年那孩子,脾气别这么冲,以后讨媳妇了媳妇都不喜欢你。”
盘浔川熄火了。
妇人看出几分端倪,笑道:“怎么,真要讨媳妇啦?谁家的孩子这么倒霉被你看上了?”
“怎么就倒霉了!我这个人只会对老婆好的!”盘浔川辩驳,耳根红起来。
妇人瞧盘浔川是认真的,眼里透出惊讶,低声道:“跟婶说说,婶不告诉别人。”
盘浔川说:“就是村里最好看的。”
妇人挑眉:“哟,还卖起关子了。”
盘浔川撇嘴。
倒也不是他不想说,他喜欢一个人就喜欢得光明正大,恨不得昭告天下。
但是钟年还没正式答应他,他没有正当名分,不好擅自说出去。
“要说村里最好的……”妇人话未说完,眼角瞅见什么,笑起来,抬抬下巴,“小年回来了。”
霎时,盘浔川双眼迸发出光彩来,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身影远远地从山上走下来了,披着初晓的金光,银发耀眼,盛装火红,配饰摇晃碰撞,敲击出悦耳的轻响。
仅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就足以让人神晕目眩,不敢直视。
那好像天生就该是山间才能孕育出来的尤物,与他们这些人是不同的,隔着一道天堑般的距离。
美丽、遥远、高贵,甚至是神圣的。
某个瞬间,盘浔川居然产生了一种违背祖先的想法。
如果真要信仰神明,他会更愿意匍匐在少年脚下。
他完全恍了神,心跳杂乱无章,胸腔灼热的同时又涌上一种不确定的恐慌感。
这样的人……自己真的能配得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