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带他离开的过程很是发生了一番龃龉, 一度到了不得不采取暴力手段的地步,以至于现在派驻的卫兵都视我为头号危险分子。
玩家前仰后合,我不禁无奈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很帅气,”他笑完了才说,“我想到你一个打他们一群——那个场景。他们落败的表情一定很好玩。”
“反正我是一直不太喜欢圣光裁决所,”他又说,“事没做多少,管这管那的规矩倒多。这种中世纪教廷,里面没点弯弯绕绕才怪呢!抱团排挤人已经算很好的了。退一万步说,他们敢公布自己选主教是个什么标准吗?”
他语气轻松,我也跟着他笑了一声。
“所以,卫兵指控林塞的所作所为……”我斟酌着道,“我并不觉得他做了那些事。”
“他当然不会,”玩家想也不想,“他那么眼里容不下沙子一人,还一板一眼的,让他犯法,他自己就该第一个自首吧?”
虽然平日里他看他不顺眼,但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玩家却从没有犹疑过。
我一时觉得他把我的话都说完了,于是摇了摇头。
“不过,当时要把他从教廷带走应该很不容易吧?”玩家说,“这么封建古板的地方,我可不觉得他们会允许候选人自行离开。何况当时你和林塞还不认识,为什么要惹上这个麻烦呢?”
我沉默了一小会。
很多年前还十分稚嫩的林塞在我面前,一字一顿地笃定道:“变革只能从外部发生。请您帮我,我必须要走。”
现在的玩家在我身边,手中举着火把,浅黑的瞳孔在火光下,里面有我的影子。
我听得出来,他是真心好奇这个问题,并没有发现其他破绽。
“想这么做,所以就做了吧……没什么其他理由。”最后我含糊道。
顿了顿,又补充说:“我觉得当时他需要我。”
***
湖底的荧光升起来了。
我在余光里瞥到光点,星星点点地往上升,像缓缓升起的夏季夜空。
光点零星地飞舞着,渐渐汇聚成一道洪流。我说话的声音慢慢停了,放轻呼吸看向湖心,这是片广阔的地下空间,钟乳石在高耸的黑暗里滴落水声,原本只有我们岸边的一处火光,现在,湖面被飞舞的荧光照亮,水面也反射着那片光芒,像水下还沉着一群星星。
……地底的星星。
“之前我是想在这里钓鱼来着,”玩家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过你也知道,没钓到。”
“所以你就发现了……它?”我声音都放轻了。
“对,就是这个。”玩家转过头看湖面,“说来好笑,我本来想着,这么深的地下湖,就算没稀有鱼类,至少也能上几只臭靴子什么的。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钓到一半,手上的重量还轻了,”
“——它们吃的!”他忿忿控诉。
“连鱼线都吃——我全套装备放下去,最后就收回来了根竿。”
我终于没忍住,偏过头笑了一声。
湖上的罪魁祸首丝毫没有被岸边的话语,兀自安安静静地发着光。
其实我是知道的,矿洞的地下湖与萤火虫。制作组相当满意这个设计,一度将其作为约会圣地宣传。
有人抬杠说这种人迹罕至的地下怎么可能有萤火虫,就连生物都不该活着……制作组却说地下湖就该有这种东西,天王老子来了湖上都得飘着光。
所以它就在这里,这就是萤火虫,不讲基本法的萤火虫。
我原本是不理解的,一群虫子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浪漫的地方,现在却有了一些领悟。
我知道这片地下湖,但也只是知道,从没有亲身来过。玩家与我正相反,拥有无穷无尽的探索与求知欲,下次再遇到同一件事,我想我还是不会好奇,但至少现在,穿过黏液重重的矿洞、费时费力地修缮电梯,再排除千难万难到这里,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是值得的。
“……后来我查了图书馆,这些萤火虫有活动期和潜伏期之分,潜伏期就藏在水里,我的鱼饵就是这么没的。我又挑它们活动的时候过来,就看到这幅景象,当时我就觉得这太美了,一定要让你看看。”
玩家的声音稍稍地停了一会,短暂的寂静笼罩了这片空间。
“辛迟?”他突然道。
“什么?”
“我本来其实想说,如果……好吧,现在看起来你不需要,”他有点局促地摸了摸鼻尖,“但我还是想说……今天的事,具体的来龙去脉我还不清楚,但我支持你。”
“之前林塞的事,你说他需要,所以你回应了。我现在也需要你。并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只是……我想说我是在你这边的。希望你能够快乐一点。我只是希望你知道。”
玩家的神情里有些拘谨,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像走在路上,一声不吭自己跟上来的幼犬。他的瞳孔是纯黑色,一眼能望到底。
他像是在等待一句回话,或许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没来由的,我有些走神。
在林塞的事情上,对玩家的说辞,我只是撷取了事实的一小部分。
我所说都是真实的,只不过这一部分真实组合起来,恰恰与实际相去甚远。
我第一次遇到林塞是冬天。
血落在雪上,红得刺眼。他站在一具尸体前。
“为什么要杀他?”我问。
“因为他该死。”林塞说,“奸丨淫幼女,教典第二十八条。斩。”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主城。高耸的城墙在地平线上,绵延成一片厚重的阴影。大雪的白茫茫里,唯有它是深灰色的,抵御在人类的土地上,造成一面坚实而不可撼动的假象。
“这样的人,那里面比比皆是,你杀不完的。”
“所以我不杀。”林塞冷淡地说。
他抓起两把雪,搓了搓手,淡红的血水从上面滴落下来。他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指关节都擦干净了,突然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我想做你的学生。”
“为什么?”
“因为你能够带我走。”
“为什么?”我还是一个问题。
“因为你很强,”他说,“你说得对。人是杀不完的,所以我需要换种方式,让尸位素餐的蛆虫回他们该呆的地方去。”
“——变革来自外部。我必须离开。”
他自小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长大,抚养他的是一位老神父,迂腐且清贫,唯一可称道的是他对神的虔诚。林塞既幸运又不幸地继承了这一点。
“与神悖者,神必弃之;与神信者,神必与之……神必将播散祂的恩典,所行所到皆为神国。”
如果真有神罚,所谓的教廷一定是会被第一个毁灭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他就让它成为被毁灭的第一个。
这里的确只是一个游戏,无论对玩家还是对我,只是除了我们,对生活在其中的npc来说,世界已经存在得太久太久了。
我安静了一小会。
“陆循。”
“嗯?”
“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现在说比较好。”我没有看向他,反而是望着湖上飞舞的萤火,“一直以来,你始终对我有一些……特别的关注。”
“……”
“为什么?”
那一瞬间,玩家的身体似乎猛地颤了一下,我不确定,因为身边的火光突然黯淡了一小会。玩家似乎急迫地想要开口,我就在这时道:“你不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