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游戏,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会产生巨大的打击感,可能会觉得不真实,幻灭,乃至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不过,于我而言却是异一场例外。不真实——我的世界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这样了,无序而混乱,谁会在一个随时重置的世界里找真实呢?
至于幻灭和无意义,那更是小菜一碟。
至今我活着,且活蹦乱跳,没被什么不可抗力的大手一把抹消掉,这种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巨大的意义了。
说到活着,我不知道所谓的“设定”为什么没有去这么做。因为既然世界可以被重置回任何想要的时间点,那么,只要把它重置回我出生前的那一刻,一切隐患就都解决了。
假设“我”根本就不曾存在,那么,哪还有人来挑战这个世界的设定、挑战这个世界的权威呢?
虽然不记得自己出生在什么时候,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但我想,一定是存在一个这样的时间点的。至于某个未知的存在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其中的一种可能性是,“我”的存在也是设定里固有的一环。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世界不可能违背设定地将我抹消掉,那也就只好捏着鼻子去接受了。
这么想还蛮令人沮丧的,我想推翻设定,却不得不依赖着设定而活下去。
言归正传。得知这一切只是游戏时,我没有失望,没有悲观,沮丧和绝望都是很多年以后才产生的。那时我只是跃跃欲试地产生了一个猜想:
其他存档中的林辛迟,会不会也同样是特殊的?
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我、包容我、体谅我,想一切我之所想,经历过一切我所经历的事。
甚至只要这样的可能性存在,都足以使我心中流淌出满溢的柔软思绪。
这世界陡然间变得温暖,尽管其运行仍然架构于冰冷的代码之上;我心里毛绒绒的,雀跃又欣喜,连这个缺大德的倒霉游戏,都不是很想太计较了。
……
但我始终忽略了一件事。
假设所有的林辛迟都是特殊的,他们一定能遨游于游戏之外。那么,考虑到游戏有那么多存档,有发售前无限漫长的时间,网络上理论中“林辛迟”的数量应该是无限多的。
——我理当早已与他们碰上,哪怕万分之一的概率,也至少该有另一个“林辛迟”来拜访我所在的存档才对。
然而,直到现在,我都一直生活在沉默里——巨大的,空旷的,令人心生怖惧的沉默。
我已经孤独了这么久,而这漫长时间的孤独,几乎已经明晃晃昭示出问题的答案了。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想到。
脱胎于费米悖论的假想,以相同的逻辑显示了我与游戏外的人类共通的底层命运。人永远会寻找人——同类永远会寻找同类;为什么外星人还没有来?为什么宇宙外无限的、潜在的地外文明,至今还没有显露其踪迹?
答案只有一个,人类和我是一样的。
根本不存在外星人,也根本再没有这样的“我”。
我是特殊的。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
我是孤独的,并终将孤独,人类和我全都是。这几乎如同一种命运的默示,很可惜,最初的我只是雀跃于这个念头,并没有深切地细想下去。
TBC.
第45章 045
我还记得启程那天,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其实,和我做过的事相比,寻找另一个“我”——它甚至显得太轻易。我非常轻松就来到另一个存档, 穿越网络, 降落在湖心广场的高台上。
高台的大钟亘古地沉默着。
这个存档的主线已经结束。倒不如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
玩家将这里打造得金光闪闪, 每一寸角落都重新雕饰, 一砖一瓦都散发着“我不缺钱”的财大气粗。
我有些新奇地笑了笑。
虽然不符合我的审美,但看见游戏的地图变成另一幅崭新的截然不同的面貌, 这件事本身足够有趣。我闲庭信步地往图书馆走,路过一个酿酒厂,顺便朝里面望了一眼。
酿酒厂门口,有个展板在记录每日产量,单那一眼我就直了,好多个0!
酒一直是市场上最为昂贵的东西,没有之一。
一定要说的话,只有濒临灭绝的魔法材料能与之媲美。
我粗略换算了一下价格,觉得这个酿酒厂一天的产出,足够把我所在存档的整个市场都买下来。
……好有钱。
我的目光里带了点货真价实的震撼。
由此可见, 这个存档实在属于一个很肝的玩家,也为它付出了很多心血。虽然这个心血可能并不是那么的符合我的品味, 但是——
你就说它有没有钱吧!
它都豪奢成这样了, 还能没有存在的价值吗?不过话说回来, 就算这个存档穷得叮当响,我也不会有多嫌弃。
我对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很宽容。
顺着足以并排跑八辆马车的大街往前走,尽头才终于看到了图书馆的影子。它已经被扩张成一栋整整七层的硕大建筑,门前的草坪, 墙上的爬山虎,全不见了。
平整的墙壁是一以贯之的金光闪闪,我能分辨出它的功能还是因为,图书馆的屋顶上就悬浮着一本硕大的书。
那本书还是金子做的。
我花了一会才找到门铃,一圈十分气派的金栏杆将建筑整个地圈起来,只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留下了一个按钮。这个设置其实让我稍有些不满意,图书馆难道不该是所有人都能自由来去的地方吗?
可能这个存档的玩家不这么想吧。
门铃响了一声,林辛迟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另一个林辛迟。
我和他隔着金碧辉煌的栏杆相对。见到另一个“我”这么简单?简单到我都有一些讶异了。我还以为会撞到他不在图书馆,或者那个门铃干脆就是坏的,不能用。
事情至此,一切反而却显得太顺利。
虽然这么想,我还是兴致盎然地笑了笑:“不请我进去吗?”
而他这样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
我心里慢慢浮现出一缕困惑。
你是谁——我是说,这个问题还需要问吗?
任何一个身处此地的旁观者,都能发现我和他之间惊人的相似。人脸是不对称的,但这种不对称却在像素风简略的游戏画面中被消弭了。我们像照镜子一般面面相觑,假使换一个人来,谁能分得清我和他谁是林辛迟?
……也不对,毕竟我和他都是林辛迟。
那换成这种说法,这下谁还能分得清,我和他谁是这个存档的原住民?
或许是出于困惑的缘故,我内心的想法格外活跃,对一些浅显的疑点也略过了。他向我提问,我当他在询问我的来历,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是来自172ABCDEF号存档的林辛迟。”
天知道存档的识别码为什么是十六进制。
林辛迟点点头。我耐心等待着他的答复,过了一会,他又问我:“你是谁?”
——我愣在原地。
其实再往后我就明白,像玩家还没有来之前,我给等待村长解释那样,村长问玩家为什么还没有来?我说也许他是个很忙很忙的大学生,村长就点点头。过了一会又问我,玩家为什么还没有来?
两者如出一辙。
只不过那时我还太年轻,并不清楚这点。
他们的表现,都像是明明听到了我的话,却马上忘记。实也如此,我解释自己的来历时,用了自己存档的识别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