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当时做下决定时,我其实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一秒钟想到他们的时间都没有。我只是遵循本能的引导,不假思索地选了拒绝,而现在命运颠倒,我曾经没有选择的路,又以这样一种错乱而巧合的形式展现在我面前。
答案却是我早已知道的,那就是不会变,一切都不会变。
如果我真的答应下来,翠丝塔可能终此一生,都不会收到她心心念念的那朵小雏菊。
相应的还有铁匠、木料商、五金店……铁匠有自动灌溉器,这个必要的工具可能会让游戏网开一面,而其他人,这样也就这样了。一生为其不可得之物所困,他们会悲哀吗,会苦怆吗?
他们大概是不会的,因为他们只是遵循程序设定的npc。而我在旁观中再一次领悟了这个道理:灵魂无法抵达的自由最痛苦。
所以无知无觉的人最幸福。
玩家下线的第三周,我收到一封远方的信。
【尊敬的辛迟·林先生:
您所提交的调动安排我已收悉。您的继任者即日会前往魔王镇,相关工作交接,万望关切。
图书与教育大陆总工会】
很久之前我提到,大陆的权力机构由两套体系并行,一套是圣光裁决所,另一套就是政丨府。我的图书馆馆长一职就是由后者任命的,尽管任命的过程不太正规,但至少也是个正经职务。很早之前我就寄出了这封信,估算着重重手续的批准、延误和路途消耗的时间,现在,它在正确的时期来了,尽管我目前不是太想见它。
我把信叠了三叠,认认真真地收进床头柜里。
我的床头柜抽屉里收着这样一些重要的信,上面一前一后摆着两个相框。然后我想起来关于这个床头柜还有一个未结的订单,于是在下一次出门时找上了家具商马修。
“之前说过的机关床头柜,不需要您寻找了。”
这么说当然最直截了当,但我知道马修作为老板,从不会放弃赚任何人的一份钱。于是我问他,上一次的订单有没有做好?没有做好的话,我还有一些功能想加。
“当然、当然,”马修搓着手,“您还有什么需求要说?”
“原来还没有开始做啊?”我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走出家具店烈日当空。当然,落在我后面的老板心情可能不是那么明媚,我感到空气中明晃晃的暑气。阳光穿过林叶,劈头盖脸地浇落下来,前面的一棵树下正好站着村长,他眯着眼,两手背在身后,见到我,打招呼问:“好久不见。”
“辛迟,你去农场了吗?”
我久违地感到一丝尴尬。
玩家离开的那天晚上,是在我图书馆下的线。他当然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他的身体像断电的人偶一样栽倒在我的展柜上。
我只好把他送回去。
玩家的身体飘在空中,就像他第一次体力耗尽下线,我把他运走的方式一样。其实我一开始尝试了一下公主抱——太重了,没搬动。于是,我只好意识到自己只能求助于魔法的这一事实,我是不可能在不借助一点外力的情况下横跨一整个魔王镇把他运回到农场的。
玩家的身体便获得了和那群死鱼一样的待遇,他们全都在空中飘着。
尴尬之处在于,那天晚上我也好巧不巧地遇到村长,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玩家下线了。”我平静回答道。
下线这个词是超游的,村长会飞快地忘记这件事。我琢磨着利用记忆回退的空白期躲一躲,想不到村长的停顿只持续了很小一段时间,不到一秒,他又看了一眼飘在空中的玩家:
“那他会再来的吧?”
我猛地怔了一下。
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我几乎要以为村长已经得知了发生的所有事。
他会再来吗?一瞬的怔忪过后,莫名的悲伤以一种从未设想的方式击中了我,我想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可我其实知道这是说谎。
玩家会上线一次,他一定会再回来,不可能就此删档、退游。我知道他会回来,可就是这种知道才更显得我卑鄙。
有那么一刻,我回忆起了玩家下线前那个眼神。按理说像素的脸部是支撑不起那么多复杂微妙的变化的,可偏偏我看见了,好像透过建模、网线,看到坐在屏幕后的那个人。
我看到他的眼睑,肌肉的变化是如何牵动起整张脸,紧抿的唇角是如何下撇,眉峰是如何从两侧往中间聚拢。
是我以一种堪称冰冷的姿态,斩断了这一切。
可我为什么同样很疼?
村长问话的一瞬间,蛮不讲理的回忆就这样袭击了我,与那时相似的疼痛复刻在我身上。我踉跄一步,几乎要站不稳,可黑夜是温柔的,黑夜能遮掩一切想要掩盖的事——村长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只是说:“你要送他回去呀?那正好,去他家做做客。这孩子可闹腾了,连我家里都闯进来过,不过他从没有邀请人去他的农场。多走动走动嘛,也挺好的。”
我才迟钝底回想起来,玩家翻进过村长的家。那还是他追查醒冬鼓的那段时间,为了躲人,玩家慌不择路底钻进了衣柜里。
这都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
然后我才听见村长话里说的,玩家并没有邀请过其他人去他的农场。
他没有邀请过任何人。
可他一直都很想让我做客。
我沉默了一小会,说好。
*
那个夜晚就那样过去,再遇见村长时,他问我有没有去过玩家的农场。我不知道他不问我河水、不问我鱼,为什么偏偏挑了一个这么寸的话题,但我没去过,所以我摇了摇头。
“去吧,”他说,“想做的事情一直没有去做,是会留下遗憾的。”
可现在已经是遗憾了,我心想。
离开的计划早已被我制定好,只剩下有条不紊地执行它。如何打扫,怎样收拾,过程井井有条;图书馆在身影变幻间逐渐空旷,属于我的东西逐渐清理、移出,就像看着自己从一个漫长的季节抽离,并小心抹除掉所有痕迹。
没眼色的回忆总是从各个角落里跳出来,和我不期而遇。
我记得玩家是如何归置那些书,在翻牌游戏里愈发熟练;
他是如何探头探脑地蹭上二楼,寻宝一般地在我的房间里转悠。
床头的耳塞是他留下的,玻璃后面的照片也是他留下的。
我有预期,可有时我还会忍不住地想,原来他已经在这里已经这么久了。
床头有两个相框,一前一后,前面的是我和他的合照。为了把它放上去,我还不得以把林塞的那张往后挪了挪;其实摆这张相框时我已经在犹豫,既然决定要走,更没有必要在离开前徒增无聊的手续。
可我还是这么做了,不知道为什么。
在那棵樱花树下,我和玩家一左一右,同时看向两边。尽管中间有个怒气冲冲的壮汉刚转过身,可剥离开当时的情境,更能从中反刍到其中各奔东西的隐喻。
我一直以为,玩家和我之间是错位的。我走在前面,放眼已看到结局,他却以为自己才出发。
所以事情走向如今的局面是一种必然,一切的经过都很平静,像池底的阀门悄悄拉开,你看不到水流如何消逝,甚至察觉不到水面无声地往下降,直到猛然间干涸的池底露出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路过大厅时,我突然想起来玩家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展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