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不自责。
卯日把自己写好的书画递给他,心中难平:“六哥,一路顺风。”
玉京子的马车慢悠悠驶走,隔了片刻,官道上又有人快马加鞭赶来,但遇上卯日便停了。
许嘉兰气喘吁吁,望着官道:“我哥走了?”
卯日心里有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闻言只点了一下头,又见许嘉兰手上带着血,随口提醒道:“你手受伤了。”
许嘉兰没管:“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我?”
“没有。”
卯日忍不住想,不是你同他说,一路走好的吗,谁还想理你。不过两人是亲兄弟,这事他不能插嘴。
许嘉兰竟然把官帽揭了下来,丟在土地上,朝着茫茫官道怒吼一声:“朝玉京!”
把人弄走了,现在又后悔?
卯日不想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演,牵着马就走,不想隔了一阵,又听见许嘉兰带着哭腔地自言自语。
“兄长,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他转过头。
许嘉兰垂着脸,眼中却没有泪,只自顾自同卯日说:“我听说了你的事,玉京子和贵妃娘娘为了保你,将你送去汝南。你也走好!”
卯日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只是等回到丰京时,他听见坊间皆传。
“绯衣郎醉后顶撞了董淑妃,自请去中州了。”
第90章 *羲和敲日(一)
成王十年秋,马车慢悠悠载着新任的春卜师去了汝南。
卯日送走玉京子后,并没有立即收到春卜师的认命书,姬野拖着不放人,连着几日往灵山长宫赏赐东西,甚至想以陪伴慧贵妃的名头直接将人接进宫小住。
这一去还能不能出来实在难说,卯日只能称病,怕病气冲撞贵妃娘娘与腹中皇嗣,又自请在灵山长宫静养,每日除了习舞,就是跟着麒麟阁来的武氏学习。
他禁足三个月,变故突生,京中传来消息慧贵妃小产,姬野为了安抚贵妃娘娘,不得已松口放人。
卜师的任命书与去汝南学宫研学的口谕一齐发下来。卯日没能在临行前再见长姐一面,张高秋实在不放心他一人远行,竟然也收拾了行囊,和他一道去汝南。
……
成王十一年,汝南秋日一直暴雨连绵,难得放晴,桂芝酒楼里挤满了学生与酒客。
桂芝酒楼距离汝南学宫不过几里路,沐休的时候,学生们总会结伴到楼中小酌一杯,看一出百戏,谈天说地,自由快活。
楼下传来喧哗声,宋也和几位吃酒的子弟们纷纷猜测,又是哪家的公子来吃酒。
“我猜是上饶家的信越!那小子做什么都不行,唯独嗜酒如命,之前被他家送去中州,吓得连滚带爬回上饶,就差把朽木不可雕刻在脑门上了哈哈哈!”
他们常年在一起胡闹,说话也不像在学宫里那么讲究,几人玩味地笑闹起来,宋也和说话的人走到美人靠边,避开养花的瓷瓶,手扶着栏杆往下看。
“嚯不是信越,你们猜是谁?”
宋也屏住呼吸,手捏着栏杆。
其余人也递了个眼神,好奇催问:“谁啊?”
袁秋揽住宋也的肩:“还能是谁,能闹这么大动静,只有我们那位丰京来的春卜师呀!”
宋也皱着眉:“别胡说。”
袁秋:“只是叫一声,有人就急了。春卜师果真是汝南学宫第一才子,美名只是提一提,都叫人眼饧骨软。”
几位子弟们心知肚明,闻言笑了几句,凑到窗边,瞧见下面演戏的戏子们痴痴地注视着春卜师走进楼中。
那美人身材修长,穿着玄色的长袍,袍尾曳地,金色的宽腰封勒着瘦削的腰,掌中捏着一把户扇,慢悠悠地扇,明明动作不疾不徐,宋也站在二楼却隐约能闻到对方身上沾染的熏香。
春卜师,春以尘。
名字也和他的美貌一般,温柔似水。
袁秋拈了一枝带水的时花,朝着楼下吹了一声口哨,随即抛出那朵花,有的放矢,就是朝着春以尘抛的。
“哥哥要是抛中了,宋也要不请春卜师上来为你舞一曲?谁都知道春卜师跳得一手好舞……”
他话音未落,那只花颤巍巍落向卯日发顶,眼看就要插到他头发上,卯日却往右侧挪了一步,户扇扑蝴蝶似的将花枝打落,抬眼散漫地望了二楼一眼。
宋也憋得满脸涨红,连忙抱拳行礼:“抱歉抱歉!是手误、手误!他喝醉了!与我无关。”
“下次记得长眼再投,再投错。”
卯日没有说下去,只是轻缓地笑了一声,抬脚踩住地上的花,随后转身上了二楼。
袁秋被他激出怒火,连忙拉住宋也:“宋也你怎么回事?兄弟帮你呢,你却转手出卖我!”
宋也苦笑:“别去招惹他,他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还记得前年的周仁度吗?汝南世家子弟,就是和他对上,最后被逐出学宫的。”
座中几位子弟来了兴致:“我记得,周仁度是汝南有名的纨绔子弟,章台走马,欺男霸女。来了汝南学宫后,不到一月就把学宫里的规矩犯了个遍,尊经阁里的藏书也毁了,师氏们却拿他没办法,只因学宫是汝南世家支持的。结果秋天时,丰京来了一位春卜师。”
学宫里学生大多都是世勋贵族,刚入学时就已经把对方的底细摸查得一清二楚,他自然知晓卯日是慧贵妃的义弟。
少年刚来汝南学宫的第一年,宋也便被对方的相貌惊艳,那是个晴日,卯日亲自驾着轺车到了学宫,一身天青色的长袍,金色的宽腰封勒着腰身,宋也还在同自己的同窗讨论这是哪家的公子,看上去风流多情,估计是个脾性柔和的美人。
未曾想,卯日性子与他们设想大相径庭,霸道强势如同暴雨,小小年纪待人处事十分有压迫感,甚至称得上有恃无恐。他初到学宫,连着一月收了大量同窗子弟的情诗与书信,从没放在心上,隔了半月,学宫中却传出有贵人曾想收他做“绯衣郎”的谣言。
卯日找到造谣的小子,正是周仁度,从他房中搜出一叠淫书,以及自己的画卷,怒火中烧,不光一把火烧了学生住处,还几乎将人活活打死,最后是武氏及时赶到劝住卯日。事后论错,竟然是周仁度被逐出学宫,卯日却安然无恙。
后来遇上几次,卯日倒不打人了,宋也不知道他怎么做的,只是哄上两句,原本憎恶他的学生便支支吾吾的,红着脸不敢再妄言。
“他怎么做到的?”
“他是隋乘歌先生的学生,”袁秋打量了一下宋也的神色,低声道,“周仁度的消息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我家中曾道,那入学之前,天子曾邀他入宫陪侍贵妃,但那张脸,陪侍谁恐怕……”
“袁秋!”
宋也拽着袁秋领口,竟然一拳打了过去,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其余子弟连忙劝架,见两人缠斗分不开,便下楼去叫自己护卫。
宋也摸着嘴边的血:“学宫师氏教你的不可妄言都学到哪去了,只是听周仁度胡说几句,你就这么揣测春卜师,我看师氏就该罚你三十戒尺,将你逐出学宫去!”
袁秋不可置信:“宋也!你就为了一个卜师和我翻脸?”
都是常年在一起玩的子弟,几人劝了劝,袁秋袖子一甩出了酒楼,其余子弟也不好逗留,只匆忙寻了理由开溜,宋也坐在空荡荡的屋内,想着同窗的话心中酸楚,捏着酒杯坐了好一阵,才唤人来收拾。
他走的时候,忍不住打听春卜师的房间,听侍从说对方还没走,只要了几坛酒待在屋中。不光是道歉,还是出于私心,宋也就想隔着门和春卜师说几句话,听一听那懒散含笑的调子。
宋也被领到春卜师的门前,敲了三下门,里头却没人回应,他自顾自道了歉,又帮袁秋说了几句好话,站在门前不肯离开。
“春卜师,你在吗?”
许久没有声音,宋也自嘲一笑,转身要走,却听见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却结结实实地从房中传来。
他怀着隐秘的心思,说了声抱歉撞门而入,屋内燃着松香,没有服侍的人,栏杆边也没有人,只用层层叠叠的帷幕遮挡着楼下的百戏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