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僧想与他理论,但武夫是个蛮不讲理的,直接一掌拍得领头行僧飞了出去。等他爬起来时,武夫带着人马早已没了踪影。
僧人憋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倾吐。
而此刻,姬青翰撤走了屏风,行僧见他眼生,似乎不是本地人,下意识将两者联系起来,有些迟疑地打量他片刻。
“施主,是初到春城吗?”
四轮车被抬下楼,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唇边带笑,张口就来:“不错。我自小身体不好,腿脚疲软无力,只能依靠这四轮车出行,让大师见笑了。”
楼外红伞下,百姓们正垂首前行。楼征推着姬青翰的四轮车跟在队伍旁前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绕着红伞旋城,过城门口,见到一座三丈高的祭坛。
祭坛四面点着红烛,每面上下共有四排,烛排高低错落,火光长明,供桌上摆满了茶酒、三牲盘。二十六堆燃烧着柏枝冒着浓烟的火盆落在地上。
祭台有一角生了裂缝。
是姬青翰驾虹车撞出来的。
姬青翰别过眼:“大师,我从丰京来,丰京的蜡祭为岁终之祭,意在答谢百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祭典举行时,舞、技、戏,样样不缺,你们春城有什么不同吗?”
行僧:“春城的蜡祭不仅仅是每年年末举办,因为祭祀对象是白洛河堤的堤坝神、射牛山的昆虫神等,所以几乎月月都有祭典。”
绕城队伍的前方出现了一支逆行的队伍。
姬青翰偏过身子,瞧见最前方有两人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戏装,面上戴着肥大的面具。两人共提一根木竿,木竿中间挂着一个火盆,当中的柏枝燃烧起腾腾的烟雾。
红伞下不见日光,百姓垂着头向前,偶尔抬起头,也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铃声中夹杂着几句零碎人声,姬青翰身处的这支队伍,沉默得好似一条红色河流。
而旋伞队伍对面,喧闹的傩戏队伍喜洋洋地走过,一面敲鼓打锣,唱辞神词,演着五花八门的戏,彩布编织的神龙随着抬轿人的步伐左右摇摆。
整条队伍穿行在充满柏枝香的烟雾中似真似幻。
咚!
大鼓重重一响。
唱戏的队伍里,十个人抬着一张红漆大鼓,鼓上架着一顶双层楼的华丽小亭。
他们路过姬青翰时,彩旗哗啦啦的响,雾气若腾蛇飘荡,一阵高昂的乐声后,亭上的人站起了身。
姬青翰正巧抬起头。
只见那人身披彩鳞羽衣,面上戴着一张红面吊睛的古怪面具,面具后红布遮盖住长发。他双臂一展,舞姿夸张得似熊熊燃烧的烈火。
姬青翰没能移开目光。
他只觉得被一种莫名的视线锁定,肩臂上的箭伤生出密密麻麻的瘙痒感,指尖发麻,似是一座雕塑僵在四轮车中。
他听见了飘忽的乐声,不是两支队伍里的任何一种声音,那乐声似乎从遥远的山谷密林传来,时而在身后,时而又跳跃到耳畔。
他循着声音转过头,一张脸徒然出现在眼前。
卯日的脸,那个巫礼。
他的脸在日光下流转着光,一双眸子含着笑,就弯着腰站在姬青翰面前。
两人面颊贴着面颊,呼吸交织,亲昵得仿佛情人之间耳鬓厮磨。
姬青翰脊背生寒,双眼快速一眨,猛然回神,但面前根本没有巫礼。
对面的队伍跳着舞走过,那亭上的人也见不到了。
隔了片刻,队伍突然躁动起来,伞下受惊的百姓连忙跑开,剩下的人堵在路上不再前行。
跳舞队伍的乐声戛然而止。
后面的队伍似乎凭空消失。
日头高照,姬青翰额上却浮出一层冷汗。
有一声突兀的尖叫声:“死!死人啦!”
姬青翰朝楼征递了一个眼神:“过去看看!”
楼征一把拨开人群,推着姬青翰挤到拥堵的前方,却见绕城队伍外,香柏的烟雾逐渐散了,白洛河堤上落了一地彩旌。
堤坝上站着一个身披戏装的女人。
女人神色惊恐,正指着河里漂浮的一颗头颅叫喊。
姬青翰神色一变,一把按住楼征拔剑的手,手上青筋暴起,神色隐隐激动,克制着声音说。
“楼征,那有个人。”
那个神秘的巫礼,就站在河洛白堤上,与喧闹的众人格格不入。
楼征却问:“您说的,是那个女人吗?”
姬青翰诧异无比:“那是个男人,你看不出来?”
“大人,别说笑了。白堤上除了一个女人,河里有一颗头,没有别人了。”
第3章 鬼灯如漆(三)
白洛河堤边堆满了乌压压的人群,高头红伞下的铃声和河堤上的流水声不断。
姬青翰下令,楼征立马将他推到河堤边。
脱离了旋伞的人群,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姬青翰拧起眉:“什么气味?”
楼征没回话,只是走到河堤边。正巧有看热闹的百姓跑来帮忙,他主动接了旗杆,伸手解下顶端的彩旗,举着杆子去拨河里那颗头。
那颗头在河里浮浮沉沉,终于在吆喝声中靠了岸。
已经有人去寻官差了。
看热闹的人却越聚越多。
姬青翰的注意力仍旧不在头颅上,他捂着鼻腔,目光在人群里巡游,最后落到那位神秘巫礼身上,却见对方穿过人群,施施然退到堤坝边。
巫礼今日身穿黑色的长礼服,五指宽的腰封掐着瘦削的腰身,腰封上坠着两串雕花的银制禁步,禁步长至小腿。
他的衣摆垂在地上,走动时却没有扫走地上的彩旌。
直到停在白洛河堤边,巫礼的衣摆顺着堤坝滑进水中,浸在水里,随波漂流。
他站在水边,仿佛一株临水幽兰。
那夜在悬崖下发生的事,姬青翰一直没有告诉第三人。
太子心中存疑,以为是自己濒死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昏迷时做了一场古怪的梦,于是命令楼征在城中寻找男巫。
男巫还没找着,却先见到本尊。
姬青翰心中除了困惑,还有些隐隐激动。
他有话想问对方。
比如,你怎么救的我?
那么重的伤,竟然救了回来,说是起死回生也不为过。传说的巫礼难道是一位杏林高手?
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河洛白堤上?
若巫礼是鬼魂,河堤边设有驱鬼的祭司祭坛,沿途还有绕伞的行僧,你这鬼魂,怎么驱不走?
为什么……
“大人!”楼征喊他。
姬青翰回神。
日光下,香柏烟灰消失殆尽,河水波光粼粼,视野逐渐开阔,姬青翰远远瞧见一座青碑,就矗立在视线尽头。
衙役们将头颅出现的现场围起来,正在劝周围的百姓离开。
“这头,是谁捞上来的?”衙役高声喊道。
姬青翰朝着楼征一点头。
楼征:“是我。”
那衙役瞧见了楼征与一身病气的姬青翰:“和我们走一趟吧。”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挤进来另一位当差衙役,对方撞见了四轮车上的姬青翰,神色一变,当即拽过领头的衙役。两人耳语了几句,才一前一后走到姬青翰面前。
陆丰露出谦卑讨好的笑容:“这位大人,日头毒辣,不如去衙门坐坐,喝口凉茶,消消暑。”
姬青翰原本就嫌弃周围缭绕的古怪气味,再加上现在被这么多人打扰,他估计也没法与巫礼交谈,于是顺势应下来。
楼征推着他的车折返春城。
留下拎着头的衙役面色铁青。
陆丰擦着虚汗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安慰他:“小徐啊,那位大人可不是你我能得罪的。”
徐忝垂下头:“陆大哥,这位大人又是什么来历?”
“前些日子冲撞了祭坛的那位。”陆丰指了一下东北方向,“丰京来的,比之前的那位还要厉害。”
徐忝暗暗心惊:“这些大人物,怎么个个都往我们春城跑?”
“据说,是为了选新的灵山十巫。何儒青老将军和太子争着给宣王举荐自己的人,双方各持己见、关系势如水火。宣王便定了一道规矩,在明年开春之际,每人举荐十位身有奇才的人物,让这二十人当朝比试,谁能力更甚,谁便是灵山十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