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征找了根树枝,刨开灰烬,挑走破烂的风帆,最后翻出了一具不成人形的尸首。
令几人在意的是,这尸首没了项上头颅。
姬青翰还未发话,那白面书生已经主动走到尸首边,他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尸首上各处戳了三下,随后丢了树枝,竟然要伸手去碰那具尸首。
楼征的剑鞘挡住他伸出的手。
姬青翰转着车轮来到他身侧:“小友,尸首污秽,别脏了你的手。”
三人心里清楚,不能脏了他的手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不能破坏了现场。
书生没有太坚持,直起身:“来的路上,我听说城中出了案子,这具尸首便是那个案子里的吗?”
姬青翰与楼征都没有回答。
书生恍然大悟:“忘了介绍自己,我名为春以尘。你呢,叫什么?”
姬青翰格外看了他一眼:“赋长书。”
楼征折返城中去叫人,把佩剑留给了太子爷。
春以尘抱着自己果酒,目光中藏不住探究之意。
姬青翰坐在四轮车中,脸庞泛着玉一样的冷光,他眼下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唇上的血色也浅,颜色甚至比不过食碟中的木芙蓉花鲜艳。
虽然看上去是个病秧子,但偶尔阖起次狭长双眼时,视线却徒然逼锐起来,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威仪。
少有人敢直视太子真颜,就数春以尘大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偏偏姬青翰还不能拿他怎样。
他闷咳起来,岔开话题,随意问道:“你看上去比我小,还未及冠?”
春以尘怔了片刻,站直身体,声音拔高道:“我二十又一!”
姬青翰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也没点破,玩味地说:“我比你年长两岁,你可以称呼我为兄长。”
春以尘寸步不让:“长书弟弟。”
姬青翰食指微蜷,顿了片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叫太子长书弟弟。
大不敬。他却不生气。
说起来也有些意思,或许是因为那一碟花,一壶果酒的缘故,他看春以尘总觉得亲切。
“你是春城本地人?知道白洛河堤上游是哪吗?”
“我是川蜀一代的人,不过之前在春城小住过一段时日,”春以尘又去拨那捆烧焦的树枝,发出噼啪的脆响,
“白洛河是东西走向,它的上游是城西,那里高山密林,鲜有人烟。只因密林深处有一处山寨,是个落败的苗寨。”
“寨中有一座祭司的雕塑。虽然雕工精美,栩栩如生,但不知是人是鬼。春城百姓不想触了鬼神,所以无人敢前往苗寨一探究竟,时间长了,就留下了许多秘闻怪谈。”
他转过头,“你打听那寨中做什么?不会是想去那里吧?”
姬青翰的手挪到腿上,手指揉了一下细滑的丝绸,心道:想去,只是还没到就跌下悬崖了。
他的话半真半假:“我近来对巫蛊比较感兴趣。”
春以尘轻哼了一声,提起青梅酒,直言道:“我对灵巫不了解。倒是你,为什么对灵巫感兴趣?”
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倚着靠背,淡然道:“家中姨娘是一位大夫。她早年以身试药,不料出了差池,导致乌发皆白。到后来,姨娘不过古稀之年便油尽灯枯,只留下了大量医书,从此一梦不醒。”
姬青翰的目光凝在那堆灰烬上,“她生前曾专研南方的巫医,知晓了苗疆的蛊术里,有一种邪恶的蛊术。该蛊术,只要将人活活烧死,并打造出一尊与其模样相似的石像,再将烧成灰烬的尸骨用石匣封起来,压在石像下,那人便会三魂分散、六魄离体,永世无法解脱。”
世间真有这么凶恶的蛊术吗?
姬青翰却不信。
他的目光冷然,面对那堆灰烬生不出半点怜悯之情,“这种残害人命的法子,就连大周刑罚中都不曾记载。”
姬青翰的手按在了剑上,那朵木芙蓉落到了地上,“我不相信世间真有人会因这种巫术而亡。三魂六魄离体,更是无稽之谈。我只知,就算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人,也该交由本朝天子予夺,依照大周律法问罪。”
后半段话他没有说出口。
姬青翰觉得,用这么残忍的办法去杀死一个人,并让他的三魂六魄永远漂泊在尘世间,永无宁日,那杀他的凶手,与恶鬼有什么区别?
想出这种蛊术的人,不是人间的恶鬼又是什么?
春以尘沉默了一阵:“你这不是对巫师感兴趣。更像是想灭了神佛一道。你看上去,不像是会在意他人性命的人。”
姬青翰似笑非笑,只接了他的后半句:“我也是人。哪有人,不在意人的性命。”
官道上响起马蹄声,楼征去而复返。
他在回春城的路上遇到了前来查案的徐忝等人,将尸首的事简洁转述后,一队人马马不停蹄赶来。
陆丰派人将火堆围起来:“官差办案,闲杂人等皆需离开。”
春以尘从行囊中摸出了一沓文书与一卷绫罗:“等等!我不是闲杂人等。我是新到的县令,这是我的敕碟与告身,你们可以核查。”
一众人狐疑地望着他。
姬青翰的视线也移了过去。
第5章 鬼灯如漆(五)
官员走马上任都需要带两样凭证,一样是敕碟,是吏部发的委任状,上面有吏部的大印,很难弄虚作假。而绫罗制成的告身,则详细记载了官员的姓名籍贯年龄等。
谁也没想到这位少年竟然是真的县令。
姬青翰将信将疑,只派楼征再去查验一番,隔日返回春池小院报告。
“春以尘的确是春城的新县令。他是渝州新都人士,今年二十一岁。大约三年前,他曾辗转东南的枸忍、巫一代,在那里,”楼征顿了一下,“做的是仵作。”
仵作,即是验尸人,这是大周最低端的行当,因为总与污秽恶臭的尸骨打交道,被人视为阴晦之人。
这也解释了春以尘为何见到被火烧焦的尸首后,第一反应是伸手去碰。
他想验尸。
“春以尘虽然是个仵作,但他在巫一代小有名气。据说是因为他有一项特殊的本领,他能摸骨识人。”
屋外响起来喧闹声,姬青翰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楼征也停了话。
不出几个呼吸,徐忝拽着一个和尚冲进院内。楼征去开房门时,徐忝与和尚险先撞到他身上。
楼征二话不说将两人踹倒在地,剑鞘抵着徐忝的脖颈,厉声呵斥道:“大胆,这里也是你们敢闯的!”
护卫们追进来,将地上的二人围住。和他们一道进来的还有方才两人正在讨论的春以尘。
他背着手,在院中仿佛闲庭信步。
姬青翰坐在主位上,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
楼征退了一步,目中怒火却没有消退。
徐忝却不怕他,扭头瞪了一眼和尚,松开拽对方袈裟的手,连忙爬起身整理衣襟,又往后看了一眼春以尘,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大人,这个和尚妨碍春大人查案!小的看不惯,就和他吵起来了。”
“信口雌黄!”和尚当即反驳他,“是你们想拔伞破坏祭祀!”
“大人你也看见了,城内安了许多红伞,是僧人们为了百姓们绕城祭祀,特地每年从别处扛来的。祭祀对于春城百姓是头等大事,可现在!竟然有人想要拔除红伞!岂有此理?”
和尚先偷看了一眼姬青翰的神情,见他没什么反应,于是愤愤地睨了春以尘一眼,指着对方道,“大人,就是这个人!”
徐忝急红了脸,作势要打:“你再指!”
徐忝是个急性子,没想到却对只上任一日的春以尘这般维护,想来新县令也有些手段。
姬青翰朝护卫们递了一个眼神,院中护卫们立即涌上前将徐忝按住,等双方拉开了距离,姬青翰又望向春以尘。
春以尘长了一张少年的脸,若不是告身上明确记载了他的岁数,估计没人会相信他是新来的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