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15)

2025-08-28 评论

  秦三响一下卸了气,翻到在地撒泼打滚起来:“那怎么办?城门不见了,打洞钻坑也不成,总不能上天吧?可惜你我都没翅膀,飞不出去。”

  它还真提醒我了。

  我立刻扭头看向应不悔,后者正四处打量,一副没见过新鲜世面的鬼样。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收回眼,须臾后反应过来了,指着自己的胸口,挑了挑眉。

  我报之以微笑。

  莫约半柱香后,应不悔晃晃悠悠地飘下来了,身上多出好些窟窿。他仗着自己没重量,整只鬼横挂在秦三响背上,一点儿没客气。

  我问:“如何?”

  “还能如何?”秦三响有气无力,“今天走不出去,就只能再待一宿咯。不过还要回佛堂吗?那佛自己脑袋都掉了,怪渗狐的。”

  其实我这话是在问应不悔,后者自然也晓得。歇了半刻,就说:“烈阳炙烤,我竭力高飞,依旧找不到出路,却险些真魂飞魄散了,小恩公。”

  我听着有些惭愧,不想他这般舍命相助,于是放缓语气:“先歇息吧。”

  “那就近找个院子?”秦三响登时又精神了,“要干净点儿的,最好还有被絮干柴之类,夜里能取暖。”

  我不置可否。

  “我么,”应不悔眨眨眼,“我自然没异议。小恩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秦三响四爪麻利,很快寻到一处合适的别院。这院子虽荒败,却依旧可见巧致构造。院内有三房,呈枝散状,可惜都不算太大。狐狸哼哧哼哧刨开杂物,瞧见半张塌掉的床,登时大喜,却又立刻有些犹豫,它看看我,又看看床。

  我立刻明白了,床小,躺不下一人一狐。秦三响的良心时隐时现,很是踟躇。

  “你睡,我去隔壁看看。”

  秦三响忸怩了一下:“不好吧。”

  我说:“那我睡,你去隔壁看看。”

  秦三响用尾巴推我出去,顺便把半扇破门带上了。

  应不悔跟在旁边,面上似乎挂了点笑。可惜他被烧掉的半张脸还没完全长回来,我不好直接下定论。这男鬼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临到我扫净屋子堆好柴薪,又找到一床旧褥,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眼见着外头天色渐暗,我说:“还有一间房空余。”

  应不悔说:“嗯。”

  嗯完半天没再动静,像是没听懂我的话。于是我挑明:“你去隔壁待着。”

  “为何?”应不悔道,“小恩公,你一人宿在这屋里,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叫我如何能放心?你睡好了,我就在这儿替你盯哨。”

  “你不走,”我捏了张空符纸出来,“叫我怎么能安心?今日你能变成这般样貌,夜里万一我睡熟,你钻到我体内,把我魂魄挤出去鸠占鹊巢,我可如何是好?”

  说罢,我咬破手指,煞有其事地胡乱画了一道血符,又面不改色地骗应不悔:“这符专克男鬼,碰着就成飞灰。”

  应不悔果然被吓着了,朝后退出门外。

  “小恩公,”他痛心疾首,“心肠这样狠。”

  我没犹豫,干脆利落阖上门,又吹折引燃了火。在老木裂开的“噼啪”声里,我开始仔细回想这几日。

  我的记忆像是浸了水,变得模糊又肿胀,依稀记得自己经历了许多事,却连一件有头有尾的也说不出。进城也好赶路也罢,都变得很支离。我确信自己忘记了许多事,这种感受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

  上一回经历,还是在我离乡后的凛冬。

  我的记忆断了层,只记得自己离开满地碎红纸,落入茫茫江川中。可那几月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又究竟死了多少回,我已经全然记不得,一切都恍若云山罩雾。再睁眼时已是早春,面前坐着一位逐令人,他将一串钱推给我,说是酬金。

  我捧着那串钱,稀里糊涂入了泯灾客的行。刚一出驿所,就瞧见有人倒拎一只小赤狐,那狐狸瞧着尚未成年,只有巴掌大,被敲断了腿,呦呦叫唤得可怜。

  剥皮客正磨着刀,我走过去,用铜钱买下那只狐,身上没吃的,就喂了它几滴血。夜半狐狸舔醒我,它抱着我的食指,说自己叫秦三响。

  我从此与秦三响相依为命许多年。

  外头雪烈风嚣,簌簌拍着窗。寒气从破洞里漫进来,朦胧浮了满屋,压得火光也弱下去。我伸手捞了一块木,往柴堆里抛,火舌倏忽被扑压,露出个缺口,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猛地起身,绕过那团火。

  但火堆的背后只有墙,墙壁残缺灰白,像陈年骸骨。我盯着某处瞧看半晌,旧墙安静地伫立,只映出隐隐绰绰的火光。

  是错觉么。

  可是刚刚分明有东西掠过去,带着刺目的朱红色,那绝非焰火颠扑导致的,更像是血,亦或某种生物。

  莫非是我想得太入神,将记忆与现实淆乱了?

  我又等了好一阵儿,那墙壁始终没有异样。夜已过三更,于是我敛目回床,披上那件破被褥,缓缓闭上眼。

  不多时,我就因着粟烈的寒意醒来,应是火堆熄了。我伸向怀中掏火折,却摸了个空。

  我当即清醒了,坐直身子一瞧看——

  哪里还有什么破屋、火堆或旧褥。四下竟是一片雪原,寒风萧瑟,扑了我满身满脸。

  倏忽响了铃铎声。

  “尾衔!”

  我回首,见一六七岁的小姑娘正快步跑上坡,她脸蛋冻得红扑扑,神色却很欣悦。

  “尾衔哥,”她一说话,髻下铃铛跟着晃,“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法会就要开始了。”

  此情此景,此情此景……

  我怎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我记忆中并无这张脸,自己也从无什么兄弟姐妹。那小姑娘见我不动,便要伸手来拉我,劝道。

  “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她软着嗓子,“可是引公都逃了,庙门也塌了,从里头捉出好些死掉的长虫来,净隐大师没有骗人。”

  她究竟在说什么?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好勉强捉住几个字,迟疑着问:“引公为什么要逃?”

  此话一出,我和她都愣住了,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分明是我,声音来源却有两处。

  我愕然抬眼,竟然见到了另一个我。

  准确来说,是另一个稚童模样的“我”,瞧着不过七八岁,离我和这女孩仅有几步远。他像是凭空出现的,可待他真正走到跟前,我才发现,他竟然同我一般高。

  我也变小了。

  女孩看看我又看看他,磕磕绊绊道:“两、两个尾衔哥?”

  另一个我竟然露出笑,朝她温声道:“春澜,你别怕。告诉哥,法会是不是要开始了?”

  话刚落,远处就响起撞钟声,遥遥随风震荡。春澜下意识一点头:“已经开始了,净隐大师在法坛,给我们颂念消灾。哥,你糖吃得最多,爹娘让我一定找到你,带你过去承受恩泽。免得你肚子里的蛇鳞蛇卵孵出来,变成妖……”

  她话至此骇然变色,目光在我与“我”之间来回切换,牙齿已经开始打颤,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是尾衔哥,那你又是谁?两个尾衔哥,怎么会有两个尾衔哥?”

  她泪仓惶地淌,脑袋不住地晃。铃铛声愈响愈密集、愈响愈杂乱,终于在即将攀至顶点时戛然而止——

  她竟伸出手,猛地将我与“尾衔”都推了一把。

  “哥,”春澜抹了一把泪,嘶哑地喊,“你走吧!你肯定是吃多糖豆,已经被引公变成了小蛇妖,现在再去法会,净隐大师会杀了你的!”

  她人瘦小,力气倒是蛮大。我被这一下推得踉跄,闻言更是怔愣,喃喃唤了一声她的名。

  “春澜。”

  “快逃,”春澜不再看,别过头去,“我回去法会,就跟爹娘说,我找不着哥哥了。”

  她话刚落,身子就一晃,接着软绵绵栽倒,却在落地前被稳稳捞住了——另一个“我”不知何时绕至春澜身后,此刻居高临下,朝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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