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14)

2025-08-28 评论

  我坐直身子:“那坑在哪儿?”

  秦三响带路的时候一直嘟嘟囔囔,临到坑边上才闭嘴。它自己停在几步外,仰头示意我:“喏,就这个。”

  我朝下一望。

  坑内覆了层薄雪,能看见底部的枯藤碎屑。有根粗枝靠在边沿,可供攀援。秦三响不想跟着,我就自己爬下去,弯腰仔仔细细地找。

  我先是捞到一段长骨,骨骼莹白,瞧不出究竟死了多久,只晓得应当是人腿,而非什么动物的残骸。

  方才喂过秦三响的指头还没愈合,血沾到腿骨上,我干脆顺手抹了把,把指尖将坠不坠的血珠擦掉,又把骨头放在坑边缘。

  临到勘完整个洞时,我已经快要寻觅出一具完整的人骨架,只差右手了。枯藤太碎太密,压根儿拨不开,我耐着性子找,终于又隔着枯藤摸到什么,于是奋力一拽——

  这怎么是个人啊!

  说人又不甚准确。我往上拽时只觉冷硬,定睛一看,掌心果然躺着最后一截手骨。可骨骼上又覆着层泛白的轮廓,就连五指都根根分明。顺着手臂延续的方向往上看,瞧见个半透明的人。

  这成初具人形的东西,似是直接从枯藤堆里钻出来的,却没有扰乱一片碎屑。它就站在咫尺外,一手搭在我掌心,比我高出半个脑袋。我隐约能看出对方是白发,但连男女都难判断,因其面部实在模糊、难辨雌雄。

  等等。

  我凑近盯住对方凝聚中的脸,缓缓拧紧了眉——不对,不对,这个东西,怎么长得……

  长得和我这般像?

  若非我方才过弱冠之年,对方瞧着却有二十四五,身形更颀长,我险些以为这就是我的水中影。

  对方被细细打量,竟然依旧很是坦荡。临到最终凝成型,他方才不徐不慢地收回手,立在我身旁。

  “发什么呆?”

  我先是一愣,继而头脑更加混乱——容貌肖似也就罢了,怎么连声音也这般像?

  我不禁有些悚然,后退半步:“阁下是?”

  “我便是你所挖这具骸骨的魂魄。”对方道,“实在抱歉,死了太久,已经全然忘记生前相貌。既被你唤醒,不若恩公好人做到底,允我借用体貌音容。”

  ……这说的什么话?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这男鬼神色如常,不似玩笑。我滞了片刻,近而有些恼:“不许。”

  我原以为对方还要争辩,没想到他竟然很是从善如流,立刻道:“好。”

  说罢,对方面貌身形再度浮涌,慢腾腾变了半晌,最终却依旧凝出一张我的脸。对方低头看着我,有些苦恼地说。

  “糟糕,我只见过你一人,没法儿凭空捏出相貌。”

  我指向坑外的秦三响,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变成那狐狸。”

  “它看不见我,”对方笑眯眯道,“我生前并非走兽,自然也变不成它。”

  我蹙眉,问:“它看不见你,我又为何能?”

  “你的血,”对方瞥了眼角落里的腿骨,又转头看我,“你的血颇为特别。我死后未得往生,已在此沉眠不知多少年,却最终因你而醒。多谢恩公,我此后只好跟着你了。”

  这男鬼脸皮实在厚,嘴上说着谢,面上却露出几分怡然自得。想来生前多半是个泼皮,现在还想赖上我。怎奈他如今顶着我的脸,我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索性不理他,转身就要走。

  那男鬼当即跟上来:“恩公,咱们往哪儿去?”

  “佛堂。”我吓唬他,“婆罗那超度咒我听过几遍,借个地儿就能把你送走。”

  岂料对方凑近了,好奇道:“婆罗是什么?”

  我一愣。

  “你不知道婆罗?”

  婆罗庙宇遍天下,信众遍乡野,可称人尽皆知。这世间上至皇亲下至庶民,怎会真有人不晓得婆罗为何?

  我停下脚,借着天色稍阴,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通,方才注意到他衣裳制式古怪,绝非我朝有所。再往上瞧,又见他散发长披,只一束松松系在脑后。

  对方容貌依照我而拟,同样生着一双琉璃瞳,可眼底似乎隐约泛出点金色,我贴近细看时,却只觉察到一点温热。

  原是日过云翳、天复晴朗,日光透过他,正正落在我眼梢。

  对方忽然伸出手,抵在我胸口。

  “靠这么近做什么,”他气定神闲地问,“恩公,可瞧够了?”

  我收回视线,闭眼又睁开,方才道:“你连婆罗都不知道,许是已经死了上千年。”

  “噢,”男鬼说,“这一觉还真是久。醒来天翻地覆,只好多多叨扰恩公了。”

  我忍了片刻,不欲再同他多费口舌:“你叫什么?总不能什么都忘净,连姓名也要借我的。”

  “这我倒真还记得。”男鬼笑了下,垂眸看着我。

  “应不悔。”

  这听着不大像个名儿,我思索道:“应在当世,乃是汝岭大姓。可‘悔’字是哪一个?”

  此话刚落,心中莫名有些滞坠,我抬脸去看应不悔,却见他已经转向自己的遗骸,若有所思地默了片刻。

  “悔,”对方看着白骨,说,“就当是悔恨的悔吧。”

 

 

第11章 巧舌

  原是悔悟的悔。

  我鲜少听闻有人用此字作名,许是他家中曾经有过变故,我本打算问一问,可转念一想,这男鬼定然忘光了。

  我于是朝他点头,打招呼说:“应不悔,我晓得了。你也不必时时将‘恩公’挂在嘴边。”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和那“悔”字一样,总透着点说不出口的奇怪。

  男鬼凑近我问:“那么我要如何称呼恩公才好?”

  “你因我的血而复生,却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朝后退半步,“你怕不是,拿我取乐吧?”

  应不悔闻言竟笑了,又往我身前踏来半步,补上刚被拉开的一点空隙。我这才发现他哪里是高我半头——方才他脚踝往下都没在枯藤堆里,这会儿浮在表面上,我的额头只抵到他下颌。

  我一时有点恍惚,疑心自己几年后根本长不了这么高。

  “怎么会?”他笑完了,俯下身看我,语气听着很是诚恳,“恩公对我,堪称复生再造。可怜我对恩公尚且一无所知,言辞难免冒犯,还望恩公海涵,我改就是。”

  话讲得周全,好的赖的净被他说了。此男鬼油嘴滑舌,比我在驿所见着的逐令人[1]还要狡诈。得亏我这些年里见得多,不会轻易被表象迷惑。

  我再退半步,誓要与他划清界限,只报完姓名,转身就走。

  “尾衔。”对方将我的名字咀嚼一次,又唤一遍。

  “尾衔。”

  这两个字被不同的人叫过许多次,可从来不是我自己的声音,遑论应不悔还顶着这么张脸。他一叫,我浑身都不自在,后知后觉地拧巴起来。

  早知道随便说个假名字敷衍得了,这一遭真是自找麻烦。

  我闭了闭眼,说:“还是恩公吧。”

  “小恩公。”应不悔从善如流,“你瞧着不大开心,且将烦心事说来听听?”

  我今日的烦心事拢共有二。一是脚下这座逃不出的城,二就是身后这只甩不掉的鬼,偏偏后者还要问。我耐心有限,索性直接道:“我与那狐被这城困住,不得脱身,你可有什么法子么?”

  “城?”应不悔无辜地问,“什么城?”

  好好好,竟是连这座城都不知道。他或许真是死太久了,死后此处方有聚落,又多经蹉跎,终成弃城。沧海桑田斗转而已,此鬼再睁眼,人间已千年。

  我指望不上他,将坑内细细寻完了,依旧毫无所获,便想着先上去,与秦三响再觅出路。应不悔一路跟着我,狐狸果真如他所言,全然无所察,冲到我跟前问:“怎么样,坑里有出路吗?”

  “没有。”我说,“此处并非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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