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17)

2025-08-28 评论

  良久后他蹲下来,捻捻残缺的余烬,缓缓闭上了眼。

  随着他的动作,我脚下的雪地豁了口,我骤然向下落去,猛地睁眼坐起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出梦了。

  梦尽了,夜却还深着。

  夜重霜寒,屋内没有应不悔。这男鬼说是夜半偷偷进了我的屋,想来或许又在骗。

  可我现在没空追究这个,我还在方才引公的死里,被难言的后劲儿浸泡着。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要知道,神公的真名到底是什么。若之后再入此梦,我要直接去庙里亲眼看看这所谓的半人半蛇。

  祂相貌如何,龙角什么样,诞生多久了,何时辉煌过,又为何不再灵验了。

  一时间,因着梦里引公的死,我对这位神有了浓厚的兴趣。关于他的一切神秘、遥远又模糊,却又宛若雾珠,试图似有若无地萦绕我。

  我漫无目的地想着,翻了个身,心脏猛地一缩,弹坐起来。

  等等。

  火堆后究竟是什么?

  我起身,轻手轻脚地绕过柴薪,又来到睡前看过的那堵墙跟前。依旧只有这面墙,它依旧安静地伫立,像是什么也没有,可是刺目的朱红色又掠过去了,同我入睡前那次一模一样。

  这绝非我的错觉。

  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我距离它仅有咫尺,顺手捞起脚边一块镇石,就狠狠朝它砸去!

  墙年久失修,到底难经受如此敲打。我一连砸了许多下,墙壁就快破了窟窿,我借着火光往里看,只看见壁上细碎的墙土,和洞另一头的隔壁房间。

  这处房间本是应不悔的,如今却空了。

  我沉默片刻,叫他一声。

  “应不悔。”

  几息后,这鬼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我转头一看,应不悔扒着破窗户,又指指我的门。

  “恩公叫我来,”他道,“怎么不把符揭了,我好怕它。”

  我正好有些关于梦境的事情先问他,就走过去打开门,打算放他进来。

  谁知门一开,借着月光,我发现应不悔的衣裳旧了好些,身上还破出个窟窿。

  “白天里晒的那些窟窿,不都长好了么?”我指指他胸口。

  “这新窟窿哪儿来的?”

 

 

第13章 蛊诱

  应不悔低头看了看。

  窟窿不大,在贴近他心口的位置。这鬼似乎并无五脏,破掉的地方就是个洞,没有骨血,似乎也不会痛。

  他却露出很心碎的表情,一把捂住胸口:“还不是为了入你的梦,小恩公。你知不知道?入人梦境乃是逾界,总得付出些什么,这伤便是逾界时灼破的。方才梦碎后,我也缓了好一阵儿,才能勉强应你的声。”

  我直觉他没说实话。这些所谓入梦出梦,都是应不悔一面之词。

  此外这鬼不知为何,颇爱缠着我,他举手投足也和我从前见过的人不一样。我们泯灾客这一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都是结钱走人的,压根儿不会有人用这种腻乎的调子同谁讲话。

  我与应不悔拢共才相识半日,他还是个死去多年的男鬼,按理说多半怨气冲天,但此鬼非但一点不幽怨,反倒油嘴滑舌、惯爱调笑,委实有些怪。

  更怪的是,我既然从未接触过这种性子,也当是抗拒他、戒备他的——可我在梦里,怎么就对他听之任之、信之随之呢?好似我生来就该信他,就足够熟稔。

  许是那梦太乱了,白日里经历的事情也荒诞,淆乱了我的判断。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同他好好周旋周旋。

  “既然知道逾界,”我问,“还要主动入梦?”

  “担心你啊。”应不悔倚着门框,肩膀重叠在我手上,“若不是因为忧虑,我何必冒这个险?恩公不领情也就罢了,夜半唤我来,却连门都不让我进。”

  他说完低下头,竟有几分落寞。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想到梦里引公死时,他分明也很错愕,梦里梦外记忆重叠,孩童与青年的脸交织在一处,都是我的样子,却也都不是我,叫我一时怅惘,一时悸动。

  我侧开身:“进来吧。”

  应不悔施施然飘进了屋。

  他坐在破床沿上,几乎挨着我。一坐下,他就越过火堆,瞧着墙上的破洞,问:“为什么砸墙?”

  “我觉得墙里有东西。”我说,“赤红色的。”

  “兴许只是火呢?”应不悔收回目光,轻声说,“看错了吧。这屋子又老又破,要是砸塌了,还得夜半换地方,多麻烦。”

  “弃城古怪,总该谨慎些。”我段一顿,又问他,“你进了我的梦,便能瞧见连我也忘记的东西?可我为何会忘、又为何反复做这个梦?”

  “许是放不下吧。”应不悔缓缓道,“忘却若非本意,执念未得消除,梦境便会重演,一遍又一遍。”

  他话里有话,似是刻意说与我听的。

  “你是说,我曾被刻意抹除过记忆。”我仰面问,“这是你从梦里推演出的,还是梦外?”

  应不悔低头,深深看着我。

  我同他挨得这样近,一仰一俯间,鼻尖险些碰到同一处。他这么垂眸,把方才的散漫都收起来了,我瞧见他眼瞳中微小的、火光笼罩下的自己,方才意识到,我与他此刻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我盯着这张脸,有些恍惚,仿佛受诘问的正是自己,进而我感到一股莫大的荒谬——既然是自己,又何必要问询?

  我生来就应当了解我。

  应不悔没有回答,我却因着这一眼,产生了某种猜测。

  “你不知道怎么答话。”我轻轻说给他听,“你这么了解我,又这么缠着我。你已经沉睡了上千年,却被我的血唤醒,还变作我的样子,你该不会……”

  鬼本应没有呼吸,可我发现他整个鬼的灵体都绷紧了,“屏息凝神”地看着我。

  我小心翼翼道:“你该不会,是我的前世吧?”

  应不悔脸上浮现一点茫然。

  几息后他笑了下,笑声很轻,可还是被我捕捉到,这男鬼仰躺到破床上,望着窗户的豁口。

  “你是这么想的?”

  我也躺下去,跟他一起看院中飘雪:“当真不是么?”

  “转生乃是魂魄重入轮回。”应不悔缓声道,“小恩公,凡人若是魂魄有缺,便会神智混乱、疯癫痴傻,如何还能像你我这般相谈呢?”

  这倒确实。

  莫说天生残魂者多半夭折,就连原本正常的生者缺了魂,都会迅速形容枯槁、再难康健。这些年里我也碰见过几个丢魂者,无一善终。

  “可是,”我仍有一点不甘心,“可是我死后能复生,血中也蕴藏生息,能以血饲物,还能以血救鬼。”

  我喃喃道:“我算是凡人吗?”

  应不悔猛地翻起,几乎半压在我身上了。他定定瞧着我,半透明的白发落到我脸上,分明是无形无重的,却隐约有点轻微的、错觉般的痒。

  “小恩公。”他声音含笑,“若并非凡人,你觉得自己该是什么?”

  窗外风雪声骤大了,屋内却很静。应不悔目光殷殷,挨得这样近,他像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却要听我亲口言说。

  我是什么?

  我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多年。最初我是人,以孩童的身份奔跑在乡间,随即我变成灵堂牌匾上的一个名,云游僧渡不了我的魂,我就变作被驱逐的妖孽。后来我成了泯灾客,从来不常住在任何地方,我和秦三响东奔西走,我仿佛永远都在路上。

  直到我被困在这座城。

  城古怪,鬼无稽,佛的脑袋落了地。我历经这荒诞的一切,这会儿竟然被一只男鬼压着,被循循善诱地询问。

  “你觉得自己该是什么?”

  “我是……”我声音迟缓,将这些年尽数说与他听,“从前我也以为我是妖,可惜我没有任何妖力,也不想啖谁的血肉。后来我再度觉得自己是人,因为做了泯灾客,就又能以人的身份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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